第19章
   
         
   
   
     “天师大人?”
  林相再次出声催促,鸱目之下却是无声的博弈与较量,
  “不过是小孩子胡闹失了分寸,程老将军又劳苦功高,所以,天师大人还是将这请罪书,收下吧。”
  喻长风垂眸看他一眼,半晌之后,竟真伸手接过了请罪书。
  然下一刻,他却又漫不经心地朝前走了一步,浅月白的暗纹鞋头悠悠踩过光影,明明步伐不快,却是硬生生将对面‘人多势众’的政事堂官员逼得齐齐后退开来。
  “请罪书我收下了。”
  “程少卿的乌纱帽呢?”
  ***
  一刻之后,明黄锦帘再次掀起,喻长风踱步而出,眸光淡漠目不别视,声音倒还能清晰地传回来,
  “那我便静候程少卿的革职旨意了。”
  说话间锦帘复又落下,期间撞上门栏,‘啪’得一声,浑似一记狠抽在人脸上的巴掌。
  堂内隔空被抽的一众朝臣敢怒不敢言,憋屈又忌惮地目送着天师大人在毫不留情碾碎政事堂的全部颜面后若无其事地从容离开。
  忽地,一只单薄手掌稳稳拖住下坠门帘,与此同时,疏朗嗓音徐徐而起,语调恭恭敬敬,言辞却毫不客气,
  “天师大人不觉得自己是在仗势欺人吗?”
  褚承言不知何时自后方站了出来,他今日也是直接从前朝跟过来的,身上绯红的官服还未换下,喻长风漫不经心敛眸回首,一眼就瞧见了那道刺目的红色。
  ——祁冉冉要求和离的第二日,这人也是穿着这样一身红袍,昂昂自若地殷勤赶来接应。
  不知高低地恃宠挑衅。
  他忽然就笑了,形状姣好的薄唇罕见扬起个稀浅的弧度,深邃眸子在艳阳映射下沉得发冽,好似久不见光的深山密林,郁郁森森,蕴着无穷无尽又难以招架的诡谲凶险。
  端着如此神情回返走出一步,一瞬间,林相的面色首先变了三分。
  “天师大人,我这学生有口无心,请您见谅。”
  林相侧身挡住褚承言,字里行间具是胁劝,“太极宫到底还属皇家内院,天师大人,三思!”
  喻长风没接话,傍若无人地继续迈出第二步。
  他径直越过林相,走到褚承言身前站定,而后,抬手按上这人肩头,五指旋即微拢,也不知做了什么,便见下一刻,褚承言陡然眉头深蹙,一脸吃痛地佝偻了腰。
  喻长风顺势垂首,居高临下的视线就这么冷冰冰落在了褚大人布满冷汗的苍白面容上。
  这是喻家宗老在他幼年时期,为了训练他的忍耐力而常用的法子——以掌心汇聚内力气息,再慢缓贯通筋骨。
  疼自然是疼的,却也并非无法忍受。
  毕竟他那时候不过六岁,整整十四个月,他除了前几次会痛呼出声,之后的训练再没喊过一声疼。
  可此时此刻,他睨着褚承言这张吃痛至极点的脸,心头突然就生出些不解。
  他不明白祁冉冉究竟喜欢褚承言什么。
  一个只敢躲在自家老师身后‘秉正无私’的胆小鬼,一个连些微痛感都忍受不了的软脚虾?
  对她遭受的委屈视而不见,反倒帮着欺负她的人‘仗义执言’,全然一个只会花说柳说的空心架子。
  而且这人貌似比自己还要矮点?
  他又看了褚承言一眼,心里有鄙弃,有困惑,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难言燥郁。
  褚承言的表情已经很痛苦了,后方的林相如临大敌,猛地高声喝道:“天师大人!”
  奉一同时凑上来劝阻,“公子。”他硬着头皮搬出祈冉冉昨日的话,“公主定然不会希望咱们今日多生事端的。”
  “……”
  喻长风眼睫轻敛,一息之后才蓦地松手,终似自这股陌生又芜杂的情绪之中脱离开来。
  “我可以给程家选择。”
  又过半晌,他提步转身,再不看踉跄跪地的褚承言一眼,仅只裹着一身沉郁至极的劲峭气压,凛凛给出期限,
  “三天,落乌纱还是落人头,程少卿自己决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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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主向女鹅递过一张名片:你好,我188
  第15章 夜袭
  一路出宫门,这股子低沉的气压依旧挥之不去,回程路上阴云密布,喻长风持盏轻抿一口茶水,余光瞥见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奉一,顿时更觉烦得厉害。
  五年前他重回天师府,族里的宗老认定他已经生出了作为‘天师继嗣’绝不该有的杂念心思,为了灭掉这点心思,他们请来了他的生母,亲手将他骗进了惩戒堂。
  喻长风对他生母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淡了,他虽是母亲的第一个子嗣,然却因着过早显露的天赋,被迫与血缘至亲间划出了一道难以逾越的要隘天堑。
  记忆中与母亲的最后一次接触,还是他于繁重课程的间隙里偷偷溜出来透气,恰巧撞见了母亲带着小他一岁的弟弟快快乐乐地放风筝。
  他本能就想跑过去和弟弟一起玩,可母亲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毫不迟疑又恭恭敬敬地朝他跪了下来……
  再后来便是入惩戒堂,多年未见的母亲牵着弟弟的手抖抖瑟瑟,望向他的目光里没有半分怜惜,只有真切又深重的惊惧与疏离。
  她如接近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战战兢兢地靠拢过来,唇瓣嗫嚅,纠结又小声对他道:
  “听闻是你与宗老说想见我?下次莫要再提这等要求了,长风,你的牵挂会害死娘,你弟弟他,他也离不开娘。”
  ……
  那一次的惩戒施为极重,以致于不仅手臂上留下了无法消除的崎岖伤痕,尔后的每一日里,但凡他心弦波荡,小臂上结痂的伤口便会如癔症一般腾起难捱疼痛。
  诚然他是个相当能忍痛的人,过去在战场上生割腐肉都无甚所谓,然当年与祈冉冉定下婚期之后,他居然一度被这疼痛折磨得寝不成寐。
  寻常药物于他无用,为此他还特地找元秋白配了止痛药,而元秋白也不负众望地在发出‘喻长风原来你有痛觉啊’的震惊感慨之后,迅速为他配出了能够扼制癔症痛感的药丸。
  此时此刻,袖摆掩盖下的手臂再次砭骨如捣,天师大人自袖袋里取出一颗止痛药,面无表情地送入口中。
  他想,今日他不能再接触任何与祁冉冉有关的事物了——包括她这个人,最好都不要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结果甫一下了马车,跨过内殿门槛,祁冉冉的身影就这么防不胜防地直直撞进了他眼中。
  公主殿下也不知又在折腾些什么,与恕己头对着头蜷坐在繁茂的梨花树下,草绿发带随风蹁跹,头上身上香馥一片,圆润润的大眼睛弯成小月牙,清亮的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喻长风按住手臂,无声无息地靠近过去,发现她二人正在玩叶子戏。
  倒是没赌钱,只用了形状各异的树叶充当筹码。
  可元秋白让她勤加练习的明明是五禽戏,她倒好,有这闲工夫不用来强身健体,反倒拉着恕己一起偷摸打牌?
  天师大人登时又有点头疼,他觉得祈冉冉果真半点都不让人省心,当初就该在她提出留宿要求时直接拒绝,省得眼下将人留在天师府,不仅要好吃好喝的供着,还需时刻挂虑她有没有谨遵医嘱。
  哦,还有,
  人家的心还不在这儿。
  那张签过字盖过章的和离书,如今不还被她妥帖收着呢?
  深邃黑眸定定落下,喻长风又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脑中怒意上涌,却又很快被其他陌生的情绪翻拌搅合,以致于心头千回百转,一时竟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他恍惚意识到元秋白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祁冉冉确实有种特殊的魔力,似乎所有的‘兴风作浪’放到她身上,都会刹那转变为‘无伤大雅’,不仅不惹人生气,反倒还会让人觉出三分别样的可爱。
  思绪间她又赢了一把,口中哼着悠扬小调,身子朝前一欠,兴致勃勃地翻起了恕己搁在地上的一堆烂树叶。
  “哎?”
  恕己顿时不乐意了,“怎么还能动手挑拣好看的筹码呢?不行!我方才赢了都没自己挑!公主你耍赖!”
  祈冉冉面不改色地强词夺理,“我也没不让你挑啊!再说了,你都喊我‘公主’了,我自行选个筹码又怎么了?”
  “公主!”恕己瞬刻急得要挠头,“你这是,这是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
  喻长风心念莫名一动,想起适才褚承言对他的诘责,食指微弓,忽然就‘仗势欺人’地在祈冉冉脑袋顶上敲了一下。
  ……
  那厢的祁冉冉只觉头顶倏地一暗,下一刻,额前的位置便冷不防挨了个清脆的脑瓜蹦儿。
  “……?”
  她又惊又愣地抬起头来,倒着角度望向天师大人那张兀突出现的紧绷俊脸,
  “喻长风?你做什……”
  喻天师压根儿不给她反应时间,脚尖旋即一动,转眼将她身.下的小圆凳也一并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