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喻长风手上动作没停,“你的行李备好了?”
元秋白每年也会与天师府一道离京,权当个医师随行照料。
“年年都是那点东西,早就备好了。”元堂兄蹲下身去,高度与喻长风齐平,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翻起的湿润泥土,语气有些支支吾吾,“那什么,喻长风,程少卿今日辞官了。”
喻长风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拔出坑里绿植,转而从旁取过一株冒了头的紫薇花,生疏却仔细地培植进去。
祁冉冉貌似就很喜欢紫薇花,元秋白几次瞧见过她随手搁在桌上的帕子,颜色虽不尽相同,锦帕的一角却始终绣着一朵紫薇花。
“……喻长风。”
元堂兄顿时益发怨恨起了自己这个只有在某些时候才会变得格外灵光的脑子,
“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
他支支吾吾,耳中听着‘咚咚咚’的培土声,心下愈加纠结得要命,踌躇半晌,干脆转头先问恕己道:
“你们公主呢?方才我过来时也没瞧见她。”
正问着,门外忽然跑进来个着青衫的小弟子。
“恕己师兄。”小弟子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韶阳公主下山去了,临行前让我转告你一声,今明两日都无需准备她的三餐。”
——得,这是真走了。
元秋白终于放弃挣扎,眼一闭牙一咬心一横,语速极快地破罐破摔道:
“喻长风,其实我今日来就是想告诉你,祁冉冉前些日子之所以留宿天师府,与什么身生异象毫无关系,纯粹就是因为和褚承言闹别扭了。今日突然下山,也是因为与褚承言冰释前嫌,二人要见面了。这话都是褚承言在早朝之后亲口说的,不止是我,好多上朝的同僚都听见了。”
咚!
培土声蓦地一停,四下旋即陷入死寂。
好半晌,元秋白兢兢战战睁开一只眼,发现喻长风的反应竟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没动,面上神情也无甚变化,那支培植到一半的紫薇花甚至还被他全须全尾地拢在掌心里,粉的花绿的枝,嫩黄蕊瓣颤颤巍巍,犹在徐徐沁着香气。
“……额,喻长风?”
元秋白期期艾艾喊了他一声,
“你,你没事吧?”
喻长风好一会儿才有了动作,他放下花枝,没有袖摆遮挡的五指十分明显地攥了一下,手背之上青筋凸显,下一瞬又极快消失不见。
他好似真的半点都不在乎,又好似早就对这结果有所预料,幽邃眼底无惊无怒,浅色薄唇轻轻嗡动,便连说话的语气都与平常无异,只是约莫在太阳底下待得久了,此刻蓦然开口,嗓音低沉粗粝,微微透着点反常的哑。
“没事。”
他道。
没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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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师大人:没事
区区眼泪,可以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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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离京
另一边,祈冉冉在离开鹤鸣山后便径直纵马去了褚承言的府邸。
她这厢一旦没了迫切招揽玄羽军的成事执念,褚承言那边便全然失了筹码。
眼瞧着她在天师府越住越稳,褚大人约摸是真被逼得没了法子,竟浑不顾露马脚的风险,于昨日公主府运送衣衫上山的车队里夹了封信,只道他已经将玄羽军的副统领请入京城,祈冉冉若愿意,大可来他的府邸,暂且隐匿身份,当面将韶关粮仓的钥匙交给对方。
祈冉冉记得这位副统领,前世引爆公主府的那日,就是这位副统领扔了她姨母与表妹的头颅。
动笔回了信,她应下褚承言的邀约,同时也提出了一个新要求——
她说,中秋宫宴她不想去,只想留在褚府之内,与姨母表妹一起,于月夜之下,一家人共同吃一顿团圆饭。
郑皇后平日里是断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莫说私底下会齐团聚,那人巴不得造上几个铁笼子,将她俞家三人逐个次第地关进去,再永永远远地分隔开。
但她同时也知道,‘吃团圆饭’这事,放在今时今日,褚承言必定办得到。
且不论郑氏一党现今是如何迫切期望着她能因为这份‘母家亲情’主动离开天师府,乖乖重回到公主府的樊笼里;
仅只忆及前世里那幅意外于褚承言书房中瞧见的月下阖家团圆图,祈冉冉唇角微勾,眼中悦意一时更盛。
是人就会有贪念,回信中的‘一家人’自然是指她们俞家三位,可若适当其时再稍加渲染,指代成四人也未为不可。
前世的褚承言能利用她对自由的贪念步步算计,今生她反客为主,自然也当郑重回他一份礼。
……
入了褚府大门,与玄羽军的副统领就米粮交付问题虚与委蛇一番,祈冉冉揣着自己的小包袱回到客房耐心等待,果然于翌日一早见到了遮面而来的姨母与表妹。
褚承言对她还是有所防备,见面的地点定在后院亭台里,蔓生带着两个丫头立候旁侧,看似恭恭敬敬,眼睛耳朵却自始至终都未从她们身上移开半分。
祈冉冉这时候就表现得格外懂分寸,她似乎也明白这顿‘中秋团圆饭’来之不易,并未遣下任何屏退指令,仅只手捧菜单,眉眼雀跃,片刻之后脖颈一扬,无比歉意地冲蔓生抿唇笑笑,
“蔓生,我可以和我表妹坐到一处吗?我想挨着她,和她一起看菜单。”
蔓生颔首应‘是’,主动让开俞若青身前位置,转头却提来个铜壶,以添茶为名,继续不远不近地从旁伺候。
祈冉冉也不介意,甫一落座便兴致勃勃地攀上了俞若青的手臂,她将菜单平铺开来,纤纤食指顺着那长长的一列飘然游移,极快点出了几道菜,
“第一道,第二道,第七道,我记得这三道菜你与姨母都不能吃,咱们去掉吧。”
一,二,七。
俞若青覆上她的指,想到那些借由元秋白赠礼送到手上的计划暗语,与她六分相似的面容之上神情微肃,清亮眸子里隐有泪光在闪,
“是娘不能吃,表姐,你让我与你一起尝尝吧。”
祈冉冉反手攥住她冰凉的手,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行,倘若已知这菜品食之必生端,那打从一开始便不该尝试一点。”
她又笑起来,圆溜溜的大眼睛徐徐弯成小月牙,“若青,要乖乖听表姐的话。”
……
夜幕很快降临,今日是中秋,宫中置酒高会,寻常百姓亦是弄盏传杯,喧闹长街一时鸦默雀静,唯有奉旨藏在褚府门外的察事听子乾乾翼翼。
褚承言出门取酒,归来时瞥见院墙暗处的察事听子与侍候的丫头小厮,眉头登时阴郁一拧,随即燥郁地挥手将人全部屏退。
对于祈冉冉,他承认自己有些私心,虽然在现阶段,这点私心的重量尚还远比不上郑皇后交给他的‘正事’。
但今夜的祈冉冉却实在过于美好了。
她难得在他面前显现出如此真实又鲜活的一面,一颦一笑尽似春日艳阳,他在黑暗里待过太久,很难不为这抹明媚艳阳沉沦迷醉。
推开房门,圆桌一角的博山炉里不知何时换了种香料,俞若青与俞姨母相互搀扶着歇在外间,副统领则更甚,软塌塌地趴在桌沿边上,显然已经醉的不省人事。
再往里,山字式的屏风表面人影绰绰,祈冉冉瘫在贵妃榻上,甜津津的声音自后头悠悠传出来,懒洋洋得带着笑意,
“回来了?我要的酒呢?快拿进来。”
褚承言喉头一滚,沉声应了句‘好’,提步绕过屏风。
……
紧邻座屏的烛台燃得过亮了,此时此刻,一抹晃动火光跃过屏风凸起的棱角,斜斜打在褚承言的眉眼间,褚大人被那光晃得阖了阖眼,下意识抬手遮挡,然下一刻,心口的位置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猛地睁开眼,就见原本斜倚在贵妃榻上的祈冉冉不知何时已经窜到了他面前,她仰着头,素白的下颌隐在一团乌蓬的发丝间,颊边的小酒窝甚至还微微向下凹陷了少许,不施粉黛的一张脸干净俏丽,十足十的天真烂漫。
可她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把刀,刀锋熠熠锐利,半截因为她用力不当割破手掌,半截径直没入他的身体里。
褚承言喉头颤动,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他不知就里,却也明白祈冉冉眼中的杀意不似作假,强提着一口气将人推开,转头就要向外跑。
祈冉冉却不愿意放过他,她无视自己被划烂的掌心,两步追上去,一手拽住他的头发,另一手反持匕首,刀锋向下,咬牙用力一送——
噗呲!
利刃陷入皮肉的声音在寂静内室里被无限放大,这一次,她终于将刃首深深插.进了褚承言的心口。
……
仿佛凭空被人蒙了个罩子,四下里一瞬间安静极了,祈冉冉大口喘着气,囫囵向后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