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这暗室地处褚府的最西边, 原本是他为了囚.禁祁冉冉特地准备的。房间很大, 冬暖夏凉,隔音也极好,内里干净整洁, 却是四面无窗, 任何能透进光亮的地方都被他自外以木条封得死死的。
  许多个阒无人声的深夜里,他亲手在这些木条表面钉上钉子, 想象着日后的祁冉冉一败涂地,屈辱又脆弱地被他藏进这间暗室中, 此后数十载都只能将他当作唯一的光, 恍惚间迷心分神, 锤头重重砸在手上, 他总会吮着自己渗血的指腹,又缓又慢地露出个开怀的笑。
  他知道祁冉冉不会很快‘住’进来, 故而对于房中的细致布设并未十分着急,只是在与她一次又一次‘大逆不道’的筹谋密谈中暗自揣度着她的喜好,像个见不得光的鬼魂一样跟在她身后,窥她每日的饮食起居,将她用过的碗筷带回自己的府邸中, 再一件件小心翼翼地移入暗室里。
  前世宫变时,他其实已经将暗室铺排得七七八八了, 去公主府接祁冉冉的那一夜,他甚至还将暗室布置成了成婚时的喜房模样,金丝楠木的拔步床上铺着大红的鸳鸯被, 褥垫之下是他精心挑选又一颗颗摆放进去的红枣花生。
  他想要她,是以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将祁冉冉交给郑皇后,死了俞姨母与俞若青两个人都没能查问出黄金的藏匿位置,只能说明他姑母的手下都是废物。
  他没必要因为几个废物的办事不利而搭上祈冉冉,毕竟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觊觎了那人太久,再舍不得浪费半点时间。
  ——但这一切都在禛圣十六年十月初十的月夜里毁于一旦。
  密实的厚重门板发出一声粗粝刺耳的枯涩嗡鸣,明晃晃的日光只极快地漏进来几缕,虽转瞬消失,却也足够照清楚木架之上被五花大绑着的程守振的脸。
  这位郑皇后手边颇为得力的内侍于三日前亲奉懿旨,离宫探望礼部告病的褚侍郎,岂料一入褚府,就再没能出来。
  程守振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了褚承言,也不知道褚承言用了何种法子将他的无端失踪粉饰太平,他只知道,这位平日里待他甚为客气有礼的褚大人在一场大病过后,似乎有些疯了。
  “褚,褚侍郎,奴才平日里哪件差事做得不合您心意,您明示奴才,奴才都改!您,您……”
  褚承言没说话,他身上的汞方至昨日终才排干净,伤在心口处,每日又需大量祛腐放血,故而哪怕日日进补,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得可怕。
  此时此刻,那双遍布血丝的眼睛又慢又缓地抬起来,其中神色阴寒可怖,合上如纸面色,恍惚间竟如冥府炼狱中爬出来的狰狞恶鬼,无半分活人气息,只令人魂飞胆颤。
  程守振求饶的话登时卡在了嗓子里。
  褚承言对他骤然惊惶的神情视若无睹,他慢条斯理地步入黑暗中,声音幽幽地传回来,自言自语似的,
  “算起来,这是程公公被关起来的第三日了。”
  整整三日不予吃食,每日仅靠一碗参汤吊着精神。
  “公公受累,不过万幸,今日也是时候了结了。”
  一字一句轻而温缓,若只听语调,合该还是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褚侍郎。
  然角落那片冥冥灰蒙的晦暗里却又蓦地生了动静,叮叮咚咚的铁器碰撞声此起彼伏,喧嚣,冰冷,似黄泉路上的诡谲吟唱,直听得程守振毛骨悚然,头皮一阵阵发麻。
  “褚,褚大人……”
  咚!
  铁器声停,脚步声起,褚承言终于走出黑暗,迎着程守振的目光站进烛火里。
  他今日难得穿了件艳色衣裳,是鲜亮的朱砂红,袖摆滚了一圈雅致的祥云金边,襟前绣着大片的联珠团窠纹,若非未戴冠,一眼瞧上去倒像是个即将迎娶美娇娘的新郎官。
  可惜这‘新郎官’的神情却着实异状邪行,面上虽也有笑容,然那死灰似的薄唇轻省一挑,不仅不显喜色,反倒透着一股子幽森森的恢诡古怪。
  他慢条斯理地挽起大袖,露出手中捏着的冰冷铁器,铁器顶端熠熠锐利,银白的锥尖上半掉不掉地衔挂着红艳艳的碎物,程守振借着暗淡的火光定睛去瞧,发现那碎物是一小截人的手指头。
  他顿时忍不住干呕起来,呼吸加重,面上神色一瞬间由惊惶转为深重的恐惧。
  “褚大人!褚大人您饶我一命吧!咱们,咱们都是为皇后娘娘效力的啊,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您都看在娘娘的份上饶我一条贱命吧!”
  褚承言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地娓娓道:
  “听闻人的身体里共有两百零六块骨头,可我昨日亲手拆了那玄羽军的副统领,却只从他身上拆出了两百零五块骨头。”
  他语调更慢,清润的嗓音里甚至添上了些许虔诚的忏悔,
  “怪我,昨日剔骨剔得过于匆忙,忙中易生乱,我早该想到的。不过好在我这人极擅反躬自省,这不,到了拆程公公的时候,必定就不会再出错了。”
  言罢又笑起来,指尖轻轻掸去刀尖碎肉,神情兴奋愉悦,一步一步朝着程守振走了过去。
  “程公公,咱们慢慢来,今日先拆二十块骨头。”
  “就从,你朝她挥鞭的右手开始吧。”
  ***
  二刻之后,暗室大门缓缓打开,尖厉凄惨的哭嚎声蓦然涌出,随即又伴着关阖的房门骤然消散。
  褚承言一脸嫌恶的紧皱眉头,程守振的血溅了他一身,后半程还被他吓得下溺遗浊,以致于直至此刻他都觉得那股子腥.臭的气息飘忽不散,凭白糟践了他的好心情。
  蔓生捧着件干净袍子候在门外,瞧见褚承言出来了,便急忙迎上去,双手奉上块濡湿的热帕子,又将他染血的外衣替换下来,
  “少爷,皇后娘娘半个时辰前又派人来问了程公公的行踪,咱们当真不需将人交还回去吗?挑断手筋再割了舌头,料想程守振回宫之后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褚承言嗤声笑笑,“无妨,眼下大事未成,姑母不会因为一个太监和我翻脸。”
  他扯扯唇角,阴恻恻的笑容里隐隐透出股冰冷的讥诮,
  “下次宫里若再派人来,你也不必费功夫接见了,听得懂人言的就随意寻个由头打发回去,至于那些纠缠不休的,直接拖进府门里来,一刀捅死了事。”
  这话说得着实不甚恭敬,蔓生闻言一惊,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低低应了声‘是’。
  褚承言终于擦干净了手,随意将湿帕子丢到一旁的石凳上,“中秋那日自咱们府里出去的马车,查到行踪了吗?”
  蔓生摇头又点头,“马车前日就找到了,走的是出城的方向,临了却被遗弃在了距离城门不远处的僻静小道上。至于车里的人,因为先前都是循着‘出城’这条错误线索去查的,因此浪费了不少时日,韶阳公主又将经由少爷办理的路引分别交给了两支不同的离京商队,误导我们派人去追,故而……”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声音里明显多了点跼蹐不安,
  “但奴才昨日已经命人去寻新的线索了,且还增加了许多人手,想来不日便可……”
  褚承言突然轻笑起来。
  他倒是没想到祈冉冉竟在这时候就已经对他有了防备之心,不,或许她从头到尾都不曾完全信任过他,若非因着前世那场始料未及的宫变打破了上京城的平衡,她说不定当真会同俞家人一起伺机离京,彻彻底底地将京中的一切都抛诸脑后。
  包括喻长风,包括他。
  “不必再派人查那辆马车了,选几个生面孔出京,直接去查天师府的车队。”
  “天师府?”蔓生一愣,“可是皇后娘娘让咱们尽快找到俞家人。”
  褚承言不置可否,“冉冉也是俞家人。”
  提起祈冉冉,他面上的神色顿时又转变成了一种糅杂着怨恨与欣赏的诡异痴迷。
  坦而言之,未重生前,他对祈冉冉的感情尚处于一种跃跃欲显但仍可遏制的生发之态,然一朝重生归来,这点有待滋长的情愫却早已在两世的‘求而不得’中萌蘖催发成了无可撼动的参天松墙。
  创伤处适时冒出来两缕血丝,褚承言抬手捂住心口,唇瓣疼得发白,脑海中却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祈冉冉亲手将刀捅进他身体时的画面。
  前世对她最为痴迷的那一年,她在瞥见礼部拟定给天师府的宫宴菜单时曾无意识地呢喃过,
  “怎么会有如此多糯米制皮的粘黏之物呢?他又不爱吃。”
  他因这随口的一句话妒恨丛生,继而又迫切地期待起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与祈冉冉建立一种密切又独一无二的特殊联结。
  他想过在她失败之后,亲手切下她与自己的一截小指,放进同一口锅中烹制煮熟了,再相互喂对方吃下去。
  可惜前世直至身死,他都始终未能得到这个机会。
  但六日前的中秋月夜,祈冉冉突然就给了他此等特别的‘联结’。
  ——她在杀他的同时也伤了她自己,二人的血液就此交融,今生今世,她再也无法摆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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