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这桩婚事本就虚与委蛇,本就是皇家与天师府相互制衡的怀柔手段,不论居于哪一方立场,他二人都绝无完满的可能。
  既如此,他们这般打从一开始便别鹤离鸾的夫妻关系,反倒是二人可采择范围之内的最佳选项。
  ***
  金簪子熠熠晃出几道黄灿灿的光,祈冉冉见他始终阒然不动,自己主动上前,将发簪从盒子里拿出来递给他,
  “做什么愣着不动?拿着呀。”
  喻长风没接,好半晌之后才道:“怎么……”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他顿了顿,喉头轻滚了一下,手指不受控制地捏起颗蚕豆,略有些不自然地衔在指尖把玩,
  “怎么想起送我东西了?”
  祈冉冉笑嘻嘻的,并未将他那些刻意掩埋的伤疤暴露人前,“车马费呀,我这么体面的人,总不能一直白吃白住的占天师大人便宜吧?”
  喻长风幽邃的眸子在她颊边的小酒窝上定定停留,“那为何送的是买来的金簪子?”
  天师府并未明令禁止婚配嫁娶,他曾见过外门的弟子佩戴着自家未过门夫人亲手缝制的香囊招摇过市,也曾见过冯怀安在同他品茗时,手中不住摩挲着冯夫人打给他的独一无二的玉佩穗子,二人行止不尽相同,却个个殊途同归,浑像只骄傲开屏的花孔雀。
  祈冉冉愣愣‘啊’了一声,却是旋即就理解了他的意思,亮晶晶的眼睛瞠圆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眼角微向下弯,止不住的甜意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长风啊。”
  她轻咳一声,突然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调子幽长唤了他一句,
  “你还年轻,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金簪子多好,不似名贵玉石有价无市,也不似手作之物偏重心意,黄金这东西言不二价,一两便是一两的价值,他日你心血来潮,切下一小块拿出去,随便哪个酒楼都至少能换上一整屉肉包子。况且簪子一旦送给了你便是你自己的东西,哪怕将来你我和离,我也不能够……嘶!”
  圆滚滚的蚕豆忽地击打在她手肘麻筋处,祈冉冉登时歇声,随即又皱巴着脸仰头骂他,
  “喻长风!你故意的是不是?好端端的你疯了?”
  喻长风坦然自若地蜷蜷指腹,“抱歉,手滑了。”
  他终于将金簪接了过来,指尖又轻又缓地抚过其上的朝云出岫纹,“倒是少见金簪子配云纹的。”
  “不是少见,是压根儿就没有。”祈冉冉将头上潮湿的锦帕取下来,“你知道适宜男子佩戴的金簪有多难买嘛,我逛了七八家首饰铺子,没见到一件合眼缘的,最后只能买了两支女子发钗,又寻了家打铁铺,将发钗融了,这才给你打出了这支金簪子。”
  ……此言一出,喻长风一瞬明白了她晚归的原因。
  他顿时又有些懊恼,视线望向食盒中的百合莲子绿豆粥,只觉心口一时间又热又堵,
  “所以,你没顾得上用晚膳?”
  “嗯,不过我午膳吃多了,晚上也不大饿。”
  祈冉冉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拾掇好了自己,敛着裙摆往桌边一坐,端出粥碗,一碗放在眼前,一碗推向喻长风,
  “你要不要再陪我吃一点?”
  喻长风依言坐下,接过她递来的小汤匙,沉默着往嘴里送了一勺粥。
  温煦卧房内一时间安宁阒然,唯有轻微细小的碗碟碰撞声偶或响起,片刻之后,祈冉冉望着剩下的小半碗绿豆粥攒眉蹙额,抬起的圆眼睛里清晰露出熟悉恳求。
  “喻长风……”
  喻长风颔首,“嗯,拿过来给我。”
  祈冉冉笑起来,十分殷勤地捧了粥碗,又特意起身绕过大半张圆桌,看样子是打算给天师大人亲自送到手边去。
  喻长风宴坐不动,看着几步之外的公主殿下端着瓷碗盈盈小跑,身上水红色的清逸衫裙如同裹在沉睡花苞里的软嫩花蕊,此刻随着她换步的动作舒张宽展,盛开成一片缱绻灿烂。
  “哝,给你。”
  她终于过来了,抻着小臂将粥碗摆到他手边,雪白的一截腕子如空中白鹤翩跹振翅,脚下旋即后撤,眼见着就要离去——
  电光火石间,喻长风伸手扣住了她。
  祈冉冉一愣,下一刻,不知何时虚环上她腰.肢的手臂猛然收拢,与此同时,灼.热的吐.息落在耳边,直烫得人心尖发颤。
  “要的。”
  喻长风紧紧箍住她,嗓音喑哑地贪恋开口,
  “祈冉冉,要抱的。”
  第37章 共枕
  粘稠软烂的百合莲子绿豆粥尤在徐徐泛着香气, 祈冉冉安安静静被他抱着,没一会儿就开始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喻长风偏头问她,声音低低的, “嗯?怎么了?”
  他说这话时还没抬头, 薄红的唇隔着一层鬓发似有若无地贴在她耳朵边上,沉哑上扬的调子一股脑儿地砸下来,霎时间于她裸.露的脖颈处激起一小片掀天揭地的战栗。
  祈冉冉不自在地蜷了蜷指, 躲了一下发现躲不开, 只得又窝回去,老老实实道:
  “喻长风, 我腰有点酸。”
  这是句实话,诚然天师大人比她高了一头还多, 但二人此刻的姿势是她站他坐, 那人的手臂又始终精铁似的牢牢箍着她, 以致于她只能弯下腰肢, 下巴尽量嵌进他颈窝里,以此来降低这‘安慰’的拥抱对她脊柱的摧残。
  喻长风从喉咙里压出一声短促的笑, 手臂一松,就此放开她。
  祈冉冉当即长吁短叹地直起腰身,按着后脖颈往自己的位置走,喻长风也没拦她,默默重执起小汤匙, 将祈冉冉剩下的绿豆粥慢条斯理地吃干净。
  待到食盒里空空如也,月亮也已高高悬挂在了天穹的正中央, 亥时下四刻了,该安寝了。
  祈冉冉从进盥室之前,眼神就不住地往喻长风身上瞟, 她自诩做得隐蔽,脚下步伐却拖延得不能更明显,臂弯环着个面盆一步三回头,手里还紧紧攥着自己那个鲜少离身的小包袱。
  喻长风不用搜都知道她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无外乎就是路引,银钱,她闲来无事时惯爱吃的零嘴,以及那套额外用布巾包藏起来、从天师府一路用到合兴府的‘梁上君子’的作案装备——细针蜡烛,耳铛迷香。
  他也知道她在磨蹭什么,并且,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通晓了解,他笃定公主殿下的这点迟疑纠结不会持续太久。
  果然,没一会儿她就站到了他面前,清凌凌的圆眼睛徐徐弯成小月牙,红艳艳的唇轻抿了一下,似是十分不好意思,
  “喻长风,你今晚也要在这间房里安寝吗?”
  喻长风道:“我可以出去。”
  祈冉冉忙不迭摇头,“你出去做什么呀?若是不当心被人发现了,咱们保不齐会因为‘形迹可疑’,在尚未等来印章之前就被强行赶出戚宅了。”
  喻长风又道,“那我去睡外间的贵妃榻。”
  祈冉冉继续摇头,“天师大人身份尊贵,又生得高大颀长,哪能让你去睡贵妃榻呢?多憋屈呀。”
  她话说得体贴入微,实则却是因为白日里早已瞧过了那贵妃榻,宽度不够宽,长度也不够长,睡她一个人都尚且勉强,更遑论再挤下一个喻长风。总归着她要在天师大人熟睡之后爬他的床,既如此,最大最舒适的卧榻自然应当留给他。
  况且再退一步,燃烛点香也是个麻烦事,二人如今共处一室,她根本寻不到任何背地里动手的机会,总不能就这么当着喻长风的面,大喇喇将蜡烛和迷香全掏出来,再侃然正色地告诉他,她睡前必得燃烛焚香,尽管燃烛的方式有些特别,而且这香还极有可能闻着闻着就会令人陷入昏迷。
  抱歉,这离谱的鬼话就算她能讲出来,阴险狡诈如喻某人也压根儿不会信。
  思及此,祈冉冉又笑了笑,颊边的小酒窝缓缓漾出来,声音也更轻了些,
  “要不,要不我们一起睡卧榻?自然,我并非是想占你便宜,你拒绝也可以,只不过……”
  小窗边的烛台恰在此刻受震颤动,烛火摇荡,于内室拖曳出一道氤氲光晕。
  祈冉冉话音一顿,被那突然晃出的暗影引得不自觉转首去瞧,而几乎在她视线移开的瞬间,喻长风的声音同时响起,
  “好。”
  ……嗯?
  这么痛快的吗?
  她又极快地将头转了回来,视线里含着惊诧,余光却只来得及捕捉到天师大人唇角那抹似挑非挑的模糊弧度。
  “你先用盥室。”
  喻长风随即敛袖起身,指尖挑着块崭新的布巾扔进她面盆,高大身躯踱步向里,姿态从容安定,莫名透出几分‘贤夫良父’的味道,
  “我去铺床。”
  ***
  因着白日里在客栈沐过浴,晚间的洗漱便简单了许多。
  祈冉冉在入盥室时还暗自窃喜,一刻之后走出盥室,原本的窃喜就已尽数演变成了满心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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