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而那人若执意想找到她,便只能转向去查喻长风, 但只要她对天师大人出了手, 那么,过往那些经由郑寺卿、程少卿、乃至乔嬷嬷出面施为的寻衅之举, 就会尽数变成皇家对天师府的明牌发难。
  毕竟那些人虽说次次都打着‘迎韶阳公主回宫’的幌子,但每每闹事也都确实是在天师府的地界。
  毕竟皇家与天师府私下里相互忌惮许久, 当年的那桩赐婚也是纯粹至极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圣人一晃眼‘醉’了三四年, 如今试图醒醒酒, 也并非什么出人意表的惊骇之事。
  然放弃了自己的多年经营,她总还是需要条路用于后续的铺设, 所以,前世后知后觉惊悉的元秋白便成了她今生的最佳首选。
  元秋白的母家确实不曾给他送过补给,补给是俞若青送来的。俞表妹借由元秋白与自家表姐提供的线报摸清了魏家的运药通路,而后又不动声色地在这条通路里插入了独属于她们姐妹的暗语。
  原定的成算便是这样的——
  俞姨母离京之后径直赴缘边蓬莱州,那里是栗特人的地盘, 因着地域特殊,行商出海都极为方便, 人潮也密集,形形色色殊方异类,是个绝佳的‘隐世’地点。
  俞瑶当年为俞家人择定的后路便是此处, 只可惜临了棋差一着,十三口人送出去了十一个,俞姨母带着年幼的俞若青主动入宫,以自身为饵,保全了其余眷属的求生路。
  祈冉冉两世筹谋,终于在今生完成了母亲当年的未完憾事。在她的计划里,俞若青本该于白水镇之后直奔蓬莱州,在那处与俞姨母会合,得便的话就去寻一寻外祖父母的下落,不得便也无妨,只要她二人变名易姓,能够安安稳稳地终养天年即可。
  她的心情因这完满的愿景畅快了好几日,却不想一朝登船,元秋白竟突然和她说,他好像在船上看见了俞若青。
  ……
  彻底被识破了伪装,俞若青索性也不演了,将另一盏灯烛顺手点燃,顶着祈冉冉几欲喷火的目光双臂一环,端得三分无赖姿态道:
  “反正我现在已经在船上了,接下来也会与你一道起行,有本事你就将我扔下去。”
  祁冉冉被她气笑了,“俞若青,你当真以为我不敢?舫船上不缺水性好的厨娘,我扔你下去,待你喝水喝个半饱,没了抵抗的力气,再命厨娘下去捞人,捆起来直接一艘小船送回岸上。你觉得这事有多难办?”
  她一面说着,一面挽起衣袖朝俞若青逼近过去,且看指尖落点的方向,明显就是要直接去提俞若青的衣领。
  俞若青见她动了真格,整个人几乎一息认怂,“我错了,我错了表姐。”
  她猫着腰来回闪躲着祈冉冉,边躲边道歉,及至被自家表姐攥住衣领按到门板上,眼眶一时都有些发红,“我只是不舍得留你孤军奋战,总归着娘已经安妥离开了,你我如今没了最大的顾忌,你就让我跟着你不行吗?最坏的结果不也就是搭上一条命?你都不怕,我自然更不……”
  “俞若青!”
  祈冉冉厉声打断她,
  “你最好不要再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她闭了闭眼,极力驱散掉脑海中前世的那副血腥画面,手上力道随之松懈,半晌之后才低声开口道:
  “舫船靠岸之后你就马上给我动身去蓬莱州,俞若青,这事没得商量。”
  俞若青反手攥住她的手,“我不走。”
  她顿了顿,抬头觑了祈冉冉一眼,偷偷吞咽一口,不怕死地继续补充道:
  “那些,那些银票都被我藏起来了,你若执意赶我走,五千两的银票你一张都找不到。”
  ……
  一个巨大的浪头恰在此时敲上船板,天边猛地撕开一道银白,是即将落雨的征兆。
  祈冉冉扯着唇角冷笑一声,“俞若青,你……”
  她忽地一顿,视线似有所感飘到窗沿处,俞若青不明所以,却也转转脑袋,随她一同望了过去。
  下一刻,二人面色齐齐一变,就见本该严丝合缝的小窗已然被人自外撬了开,两道人影立在那里,雾沉沉黑黢黢,也不知默默听了多久。
  ——是元秋白和喻长风。
  ***
  轰隆!
  第一声响雷落下时,四人顺次迈入了喻长风的舱房。
  天师大人的屋子里始终燃着烛火,角落小炉子上的黄铜茶壶也尤在徐徐冒着热气,室内氛围温暖宁和,唯一美中不足的或许只有矮桌正中央的那碗汤面。
  喻长风一刻前将其买回来时,那面还是公主殿下口中‘烫烫的汤多一点不要葱花不要虾子但要加一丝丝辣油’的热腾模样,眼下不过堪堪过去一刻,汤面表层的辣油便已凝固,死沉沉的一滩暗红寂寂飘在上头,直堵得人心口郁抑。
  元秋白自内将门合上后便首先发了难,“若青,你怎么会在船上?又为何要躲我?你们方才,什么孤军奋战?什么搭上一条命?你们……”
  俞若青眼睛转了转,红唇向上一挑,露出那对与祈冉冉别无二致的小酒窝,
  “我在与表姐谈论话本里的内容呢,你们没瞧过上京城新排的那出折子戏吗?就是中秋前后锦绣楼里常演的……”
  甜润润的嗓音明畅清亮,然响起在这晦暗阴沉的小屋里时却鲜明透出几分奇谲古怪的格格不入来。祈冉冉叹息一声,伸手拍拍俞若青的手,下一瞬,绵言细语随之一停,诡谲散尽,天地陡然陷入死寂。
  “是我的错。”
  不过片刻,轻言软语平和再起,祈冉冉声音稳静,抬手将桌角烛台拨到了最中央。
  “喻长风,你查过我了吧?”
  她早就知道天师大人不可能对她执意离京的原因无所容心,昨日玩叶子牌时,元秋白的一句无心之言更是佐证了她的猜想。
  元堂兄当时输得一触即溃,抓耳挠腮之际悲戚问她,“堂妹啊,你以前是不是在岁星殿内偷摸着开赌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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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听见这话的一瞬间,心下便有了判断。喻长风迟早会猜到她的施为目的,既如此,今日的撞破虽在意料之外,倒也不失为一个开诚布公的好机会。
  “诚如你猜测的那般,我们俞家人在上京城中备受盯防,我若想离开,只能仗着天师府的威来躲郑皇后的势。”
  “离京前与若青的通信借了堂兄的手,前几日戚府的补给也是若青冒用魏家的路子送来的,最上方的箱笼底部刻了一艘小船,目的是告诉我‘前方转水路’的相关铺排已然全部办妥。”
  “我知道你们都拿我当自己人照顾,对于今次的‘利用’,我也深觉羞愧。但我没办法,我手里没人也没路子,上头又有两尊大佛窥着压着,半点不放松地牢牢束缚着。想做成一些事,只能别无选择地牺牲一点道德。”
  她话说得恳挚,语速也放得极慢,仿佛这世间再没什么是她有所保留的,字字句句几乎都透着一股子‘推心置腹’的坦诚味道。
  但喻长风却知道事实远非如此。
  他抬起眼,直直望向了对面端然而坐的祈冉冉。
  他在她澄澈明净的眼睛里看见了一抹摇曳晃动的橙黄火光,潆洄潋滟,溶溶煦暖,看似薰天赫地,颇有燎原之势,可再一仔细窥探,却发现火光之下暗潮丛生,满满涌动的,全是她眸底深处最原始的浓浓漆色。
  ……哪有什么推心置腹。
  那些她能被人看到的,往往都是她想被人看到的。
  “所以,”
  窗外波澜震天,又一道闷雷落下,喻长风顿了顿,喉头轻轻一滚,待雷声消歇之后才沉声静气地重新开口,
  “所以你下船之后,不会再随我们去云沧州了,对吗?”
  这话问完,他自己都觉蠢得想笑,公主殿下大费周章堵了白水镇的路,总不能只是为了在这段途程中多增添几日与他们一起乘船的经历。
  “对。”
  祈冉冉也不打算瞒他,
  “下船之后,我便会与若青改道去黔州,后半段的途程无法与你同路了。”
  喻长风的眸色几乎一瞬间因为她的回答趋于晦黯。
  他动动唇,很想继续问她去黔州之后呢?要去几天?需要他在云沧州等她吗?
  亦或者,他知道她小毛病多,吃饭又挑剔,若嫌路途奔波,会传信告知他黔州的住址,让他去找她吗?
  再往远了说,此行结束,他必定是要返回天师府的。
  届时她又会如何?
  且不论上京城中是否还有她牵挂之人,只看她如此厌恶被束缚,此番与俞家人一道成功离京,沉重枷锁一朝废置,她还会愿意回去吗?
  ……难怪她会带上那封二人签过字盖过章的和离书。
  所以这段时日以来想方设法与他的同床共枕算什么?
  她送他的发簪,给他的拥抱又算什么?
  大发善心?
  看他可怜?
  他是不是该庆幸公主殿下待他至少还有那么一点不同,毕竟她本可以冷心冷肺地全程淡然置之,却偏生要在这短短半月里心慈好善地予他些许旖旎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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