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每一次她都戏弄似的先给他希望,先赐他美梦,在他生出不该有的奢侈期许之后再没心没肺地囫囵抽离,抽离之前还要假惺惺地同他道个歉。
  但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她还不如直接出去捡块瓦片,照着他后脑径自一砸,将他二人之间的美好回忆全部砸出去,将她这个人从他脑子里全部砸出去。
  他在这一刻清晰意识到了自己在面对祈冉冉时每每躁动,失控,兵荒马乱又喜忧无常的真正原因。
  ——他喜欢她。
  当年与祈冉冉定下婚约,手臂上难以忍受的灼灼疼痛是因为喜欢。
  得知她冒死离京逃婚,惝恍下沉的怅然愁绪是因为喜欢。
  知晓她与褚承言形影相随,心头止不住泛起的愤怒酸涩还是因为喜欢。
  他早就喜欢她了。
  挣脱所有责任理智,超脱天命束缚的喜欢她。
  可她却又要离开了。
  在将他‘物尽其用’之后,坦坦荡荡,不含半分留恋地通知他她要离开。
  且离开之后还极有可能再不回来。
  ……
  祈冉冉瓮声瓮气地‘唔’了两声,柔软的唇贴着他颈侧脉搏不住磨.蹭,发觉挣扎无果后干脆放弃抵抗,周身力气浑然一卸,没骨头似的软软瘫在了他身上。
  偌大内室一时落针可闻,少顷,喻长风也松了力道,原本压在她后脑的大手轻轻拢到颈边,双眼恹恹半阖,自欺欺人地贪婪汲取着她发间甜暖馥郁的梨花香气。
  好半晌后,长久培壅出来的稳静心智终于战胜冲动,喻长风蜷了蜷指,喑哑艰涩地艰难开口,
  “祈冉冉,你是不是一定……”
  “嗯。”
  祈冉冉没让他说完,闷闷应了他一声,自顾自收紧手臂,更深地埋进他怀抱里。
  “喻长风。”
  “一定要的。”
  要分道扬镳,要毫不妥协。
  ***
  恕己于翌日一早进房送卷宗,敏锐地发现喻长风与祈冉冉冷战了。
  说是冷战其实也不大准确,毕竟天师大人过去便是如此这般的生人勿进,一日十二个时辰面无表情,非必要的交流多讲一句都算天降神迹。
  俞若青在这行人中算是对喻长风了解最少的,见状特地寻了个机会和元秋白咬耳朵,
  “天师大人他,他是不是有什么情绪感知方面的隐疾呢?”
  怎么生气还要比别人晚一天的?
  元秋白都已经与她又哭又跪的闹过一日了,天师大人居然才开始同她表姐怄气挂脸。
  “……”
  元秋白目光炯炯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奶奶,你是真童言无忌啊。”
  他没什么好气地给俞若青的行囊里哐哐塞药料,止疼的止血的,祛风的驱寒的,但凡他能想到的日常药物通通都给俞二小姐装了个遍,
  “你不懂,对于喻长风那样身份的人,隐匿情绪才属正常。对了,你最近癸水时还会腹痛吗?棕色瓶子里的丸药是我新制出来的,痛的时候一日吃一颗就够了,你记清楚剂量,可别吃多了。”
  俞若青烦躁地‘啧’了一声,“你问这么详细做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呀,我们俞家除了我姨母和表姐,所有的女郎都是要招赘上门的。你在上京城中好歹也算是个有名有姓的显贵世子,咱俩私下里谈谈风月就得了,你总不能真要入我俞家的门吧?”
  “……俞若青!”
  元秋白被她这番没心肝的言论气得额角直跳,他是当真吃了长相上的亏,内里浑然一副老妈子脾性,却偏巧摊了一张风流浪子的皮囊;俞若青这厮也是当真占了长相上的便宜,生得看似乖乖巧巧,实则渣得明明白白。
  “你别总气我成不成?”
  他半阖着眸尤自做了几个深缓吐纳,而后才又睁开眼来,捧起俞若青的右手贴到自己脸上,目光凄凄楚楚的,神情里满是哀怨,
  “你不会真打算就此一去不回吧?总归你想做什么我也不会拦你,去了黔州安顿好后给我递个信成不成?我又不像喻长风那般顾虑颇多,还需留在云沧州坐镇,你给我递个信,我寻到机会就去找你。”
  俞若青依着他的姿态轻柔抚过他面颊,红唇抿了抿,没应‘好’也没应‘不好’,最终模棱两可地回了他一句‘届时再议’。
  她说完这话便起身出了元秋白的舱房,漫无目的的在甲板上晃荡了两圈,继而又提着个食盒去找祈冉冉。
  推门而入时正巧撞上祈冉冉也在整理行囊,公主殿下将自己的衣裳囫囵卷起塞进包袱袋里,临了动作一停,指尖落在了那件喻长风的浅湖蓝披风上。
  她从昨夜开始便有意搬去了俞若青的房间,情况果然如她所料,自那夜阴差阳错地饮过喻长风的血之后,她心痛肺疼的毛病当真再没犯过。
  既如此,这件披风自然也就再没了携带的必要。
  祈冉冉如此想着,双手将披风抖落开来,一丝不苟地齐整叠好,端端正正地放进了自己包袱袋的最上方。
  俞若青从食盒里取出午膳,边摆餐碟边扬声唤她,“表姐,过来用膳吧。”
  祈冉冉‘嗯’了一声,随手将包袱袋系上活结,心里算算时辰,又从榻边屉柜取出个玉白的小瓷瓶,转身就要往外走,
  “你先吃,我过去隔壁给喻长风换个药就回来。”
  “换药?”
  俞若青在与她错身的间隙里一脸困惑地拉住她,
  “可我方才取午膳时遇见恕己,他说他已经为天师大人换过药了呀,什么药需得在短短半刻里连换两次的?”
  ……已经换过药了?
  祈冉冉脚下蓦地一顿,五指攥紧白瓷瓶,心里突然没来由的有些失落。
  也对,反正她两日之后就要与喻长风分道扬镳了,届时不论恕己亦或元秋白,总会有一人接替她换药的差事。
  “表姐?”
  俞若青见她始终怔愣不动,略一思忖,轻轻晃了晃她的腕子,
  “恕己换药合该没有表姐细致,表姐若不放心,不如亲自过去看看?”
  “不必了。”祈冉冉摇了摇头,面色平静地返回桌边坐下,“用膳吧。”
  第47章 分道
  又过一日, 航船拢岸,一行人终于重返陆路。
  船只全全停泊之后已然到了亥时三刻,今日是必定走不成了, 俞若青提前订好客房, 甫一下船便引着众人去了酒楼。
  她们此刻落脚的地点名为九邕镇,以九邕镇为起始,北上可至黔州城, 西行能抵云沧州, 换言之,祈冉冉与俞若青将于九邕镇中正式脱离喻长风的车队, 自此分道扬镳。
  喻长风从进入酒楼开始,整个人便仿佛凭空支开了个盈满凛冽寒风的空气罩子, 那罩子无形无色, 却是不当心碰到一点就能被当场冻伤。
  随随便便用过晚膳, 他更是连话都不愿意说了, 恕己硬着头皮上楼为他换过药,出来之后直打着哆嗦要去烤炭火。
  祈冉冉见状抿唇不言, 半晌之后才轻声道:“我去看看他吧。”
  恕己忙不迭伸手拦她,“公主别去了。”
  他眸光闪躲,顶着满脸的欲言又止期期艾艾,“公子,公子他说, 公子说不让……”
  喻长风不想见她。
  祈冉冉准确从恕己的支支吾吾里读出了此等讯息,起身的动作蓦然停顿, 末了拓落叹息,慢吞吞又坐了回去。
  元秋白也紧随其后地长长喟叹了一声,看看祈冉冉又看看俞若青, 手臂时抬时放,眉头时蹙时展,口中时‘唉’时‘啧’,呜呼噫嘻个没完。
  俞若青听得有点烦了,“元秋白,牙疼你就去吃药。”
  元秋白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俞若青,我是真想一帖药将你放倒了直接带回家啊。”
  俞若青探过右手掐他手背,“你放,你前脚将我放倒了,后脚我爬起来就烧你宅院。”
  元秋白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见缝插针地给她鼓掌,“你烧呗,全烧了才好呢,正好方便我卷着铺盖去做俞家的上门女婿。”
  ……
  喻长风站在高高的楼梯上沉默往下看,视线掠过吵吵嚷嚷的二人,最终落在里侧的祈冉冉身上。
  她手中拢着个青瓷的圆肚盏,面上神情淡淡,是与以往不同的安静。
  须臾,许是察觉到了来自头顶上方的沉沉凝注,她下意识循着目光来源回望过去,不期然与喻长风对上视线后蓦然一愣,短暂停顿一瞬,旋即回了他一个讨巧的笑脸。
  喻长风顿时心情更差了。
  他深敛下眉,鸦黑长睫恹恹一落,于眼下压出一道明显至极的烦乱弧度,高大身躯囫囵一转,也没再继续停留,就此一言不发地回了房。
  ……
  一夜很快过去,翌日不到辰时,穹顶尚且蒙蒙亮,隔壁客房里刻意压低的起身动静就已不可避免地窸窣炸响。
  一墙之隔的宽大屏风后,喻长风独自坐在桌边阒然饮茶,他没束发,浓黑似墨的一团如流水般细密铺散在背后,身上的袍衫还是昨日的那一身,也不知是晨起没换衣亦或整夜未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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