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众人一时聚讼纷纭,半信半疑间言三语四了整两日,传言是否为真尚不可知,朱源仲却是先坐不住了。
毕竟不论禛圣帝砸没砸炼丹炉,收购的钦差迄今未至便首先是不争的事实,三家此刻该担心的也并非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丹炉纹样与赏宴菜式,而是倘若钦差当真不来,他们手中囤积的黔铅该由哪个冤大头来全全接盘。
又一日月上中天,朱源仲心急如焚地大步入孙家,通身行止惶惶,嘴边一圈上火燎起的肿泡,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吴掌柜彼时也已端坐内堂,面上神情不若朱源仲那般焦思苦虑,眉眼间却是同样不大好看。
“黔铅的采买今年确定取消了?消息可靠吗?”
孙掌柜点头又摇头,“今年邪得很,从半月前开始,我遣人送的信就再也得不到回复了。”
他在三人里年纪最大,做事也最圆滑,拧眉思忖半晌,突然开口问朱源仲道:
“最近是不是有个北边来的小寡妇去找过你?你见过她了吗?”
“……没有,我看她想从我手里买黔铅,担心是来抢生意的,就没见她。”
朱源仲支支吾吾,“要,要见一下吗?”
“见吧。”孙掌柜沉眸睨了朱源仲一眼,“态度好点,问清楚她的来历目的,必要时自己查一查。”
“倘使今次黔铅的采买当真取缔了,那能支撑我们扛过这波资财流动周转的现银,只怕都要由她来出了。”
第49章 亡夫
翌日不到辰时, 天边便淅淅沥沥落了雨,祁冉冉抱着天师大人的披风美美睡到午时二刻,甫一打开宅院大门就与外头不知淋了多久雨的朱源仲对上了视线。
“哎呀。”
祁冉冉虚伪一愣, 旋即佯装惊讶地掩唇轻呼,
“朱掌柜怎的来了?”
朱源仲自巳时开始便请了护院向内通传,他也知道自己上次态度欠佳,故而今日不敢太过催促, 主动将姿态放低, 每隔半个时辰才会遣人催促上一次,却不想这小寡妇还是让他半刻不差地等回了她两个时辰。
他在心里狠狠念叨了祁冉冉好几句, 面上却是即刻显出个和善的笑,圆滚滚的身躯灵活一偏, 作势就要往宅院里挤。
“喻掌柜远道而来, 我自然该寻个机会尽尽地主之谊。”
祁冉冉也没拦他, 懒洋洋倚着门板将人放进来, 听见这话后勾唇一笑,在朱源仲回头望过来的刹那又瞬间换成一副天真纯稚的娇憨神情。
“朱掌柜, 您可真是个好人。”
“……”
听她如此一说,朱源仲顿时又怀疑起了自己适才两个时辰的等待是否只是巧合,毕竟眼前这小寡妇瞧着的确无邪真挚,看上去着实不像什么心机之人。
但无论如何,他今日是来办正事的。朱源仲想到这里, 忙不迭将手中装着礼物的锦盒递过去,在步入花厅之后又开门见山道:
“喻掌柜可是有收购黔铅的打算?”
祁冉冉丝毫不打算隐瞒, 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
朱源仲又道:“黔铅的用途并不若铜铁那般广泛,喻掌柜此番收购大量的黔铅备以何用?”
他话问得倒是相当单刀直入,祁冉冉听得心里发笑, 不知他是确实‘积货’着了急,还是真被她方才‘憨态老实’的表现成功蒙了眼。
她抿了抿唇,长睫掩盖下的黑眸滴溜溜转了两圈,少顷复而抬头,却是突然换了个凄凄切切的悲伤神态。
“不瞒朱掌柜,我之所以购买黔铅,纯然是为了我那亡夫。”
纤纤素手一执锦帕,祈冉冉眉头微蹙,端得一副情真意切的痴狂模样,
“我亡夫两个月前走商不幸遭遇意外,兀突撒手人寰,我实在想他得紧,是以作计着买些铅带回家中,依照他的音容笑貌制上些微雕,摆在宅邸房中的每一个角落。”
这话从逻辑上讲倒是没什么毛病,虽说泛常的雕像惯爱使用铜铁,但铅较之铜铁更易熔,更耐腐蚀且更易延展,若真打算刻些微雕用以收藏保存,黔铅较之铜铁的确是更合适的材料。
只是……
朱源仲明显有些无法理解,十分惊诧地挑了挑眉,“喻掌柜打算做多少微雕?又打算买多少黔铅?以及你,你难道不觉得这很……很诡异吗?”
将个已死之人的雕像摆在宅中各处,想想都感觉瘆人。
祈冉冉回道:“具体的微雕个数尚未确定,几千?几万?十几万?我也不缺银钱,先看朱掌柜这里有多少存货吧。至于瘆不瘆人……”
她如泣如诉地‘嗐’了一声,
“我们两个可是青梅竹马的恩爱夫妻呀!宅子里摆几个雕像算什么?我恋他入骨,若不是因着家中尚有一年幼女儿,我早就一头撞死在棺材上随他去了!”
“对了,我今次跋涉而来,为防路途孤苦,包袱里还特意带了两根他的手指头。朱掌柜可要瞧上一瞧?不是我这人自吹自捧,我夫君不仅模样长得俊俏,手指头生得也要比旁人好。朱掌柜您等等我,我现在就去拿过来!只是黔州天热,那手指头前日开始便有些臭了,还望朱掌柜莫要嫌弃。”
“不必了不必了!”
朱源仲急忙摆手表示拒绝,看向祈冉冉的目光里少了五分疑心,取而代之的则是震悚、同情、感怀,以及纯粹觉得她有病的复杂情绪糅合而成的凌乱情感,
“那,那喻掌柜怎会千里迢迢赶来黔州买铅呢?”
“哦,这个呀,这是因为……”祈冉冉执帕拭泪的动作忽地一停,“因为我在家中听到了些许风声,即便不缺银钱,也没道理放着白来的便宜不捡。”
朱源仲的身形随之一顿。
祈冉冉仿佛瞧不见他的僵硬,自顾自地继续道:“朱掌柜,你我明人不说暗话,你今日之所以登门,想来该是清楚我家在何处,也该是知晓了我早就知晓的消息。”
她面上娇痴的神色不知何时开始淡去,
“诚如朱掌柜所言,黔铅的用途并不若铜铁那般广泛,现下整个黔州城内除了我,只怕再没有第二人愿意买下你们手中的黔铅。自然,我也不是傻子,做生意本就讲究个随行就市,如今黔铅没了市场,你若愿意卖,那我便以市价的一半尽数收购,有多少收多少,保准绝了朱掌柜的后顾之忧。”
朱源仲脸色骤变,“市价的一半?”
祈冉冉笑笑,“朱掌柜,你也是生意人,怎会不懂一半已经很高了,若遇上些心黑手狠的,将价格压到两三成也不是没有可能。好了,我言尽于此,给朱掌柜几日时间考虑。”
她娉娉袅袅地起身送客,
“不过朱掌柜可别让我等太久,毕竟我夫君的手指头若是烂完了,我可就什么都不买,直接打道回府喽。”
***
朱源仲确实没让祈冉冉等太久,在他离开的第二日,张永茂便以头抢了登闻鼓,虽未直接撞死,却也磕得额破血流,且还当场写下血书,泣血涟如状告朱源仲。
衙门的县令原与三家有些交情,平日里面对此等控告也惯是喜欢重重拿起再轻轻放下,然张永茂此次事发突然,又闹得过大,他不好明目张胆地偏颇对待,因而也只得暂时先封了三家名下的黔铅产业。
朱源仲这厢也在纳闷,张永茂此人虽说是个‘刺儿头’,但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出头发声时向来都颇为适度,今次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会一反常态地破釜沉舟。
但无论如何,托张永茂这一闹的福,黔州城内的所有质库为了不惹自己一身骚,一时竟都不愿再给三家放贷借钱了。
眼瞧着三家名下的其他铺子急需现银周转,朱源仲无法,只得依照祈冉冉所言,以市价的一半将囤积的黔铅尽数卖了出去……
交易进行得相当通畅,拿到银钱的那一瞬间,朱源仲终于松了多日以来的第一口气。
——然而很快的,他就发现这口气松早了。
又过三日,黔州城门处沸沸扬扬,朱家仆从一早外出采买,半刻之后却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老爷!钦差!收购黔铅的钦差入城了!”
仆从将自己探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
“钦差大人们说今番他们走了水路,故而才会较之往年多耽搁了些功夫,孙老爷此刻已经先一步赶过去稳人了,他叫奴才给老爷传话,让老爷尽快将卖出去的黔铅都买回来交货,否则,否则……”
后面的话仆从未说,朱源仲心中却已明了。
钦差采办不似民间交易,整个采买过程中若是出了差子,轻则锒铛入狱,重则脑袋落地。那些上京城里的大官个个人精似的,绝不会傻乎乎地揽下‘失职’罪责,倘若此次的采买未能圆满完成,最终的替罪羊只会由他们来做。
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朱源仲登时面如土色,他连衣裳都顾不得换,急赤白脸地就往祈冉冉的宅院里赶。
祈冉冉彼时正气定神闲地坐在花厅里等他,她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出,见着朱源仲踉跄进门后微微一笑,都不待他歇气开口,自己便先将存放黔铅的仓库密钥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