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天师大人的‘行凶’动作出奇得快,快到祈冉冉完全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
  但他揍完人后走过来的动作却又似乎出奇得慢,祈冉冉怔怔注视着他目逆而来,恍惚间竟觉四下里的风都被突然无形拉缓了不少。
  哦, 不只是风,就连树梢的蝉鸣都霎时变得要命的清晰, 一声连着一声,直将她的耳膜心口搅弄得一片鼓噪。
  有点吵,甚至还莫名有点晕晕的。
  于是祈冉冉出于本能抬头去瞧, 却发现九月梢头鸣蝉尽散,唯有绿到发黑的浓密枝丫葱葱郁郁,依稀盛着些许如星河般旖旎璀璨的细碎的光。
  ……
  不过一个恍神的功夫,喻长风已经走到了她眼前,他抬起手,指腹直直探向她发间耳垂,生着薄茧的粗糙触感于耳畔停留一瞬,旋即复又收回。
  ‘玎玲’一声。
  是她耳坠子被毫无防备浅浅拨弄过的声音。
  下一刻,喻长风摊开手掌,冷白掌心间安安静静躺着半片绿叶,是他方才从她发丝里取下来的。
  “祈冉冉。”又清又冷的嗓音紧随其后,“受伤没有?”
  祈冉冉蓦地回神,圆眼睛懵懵然眨了一眨,“喻长风?真的是你啊?”
  她很快迎着日光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小酒窝款款一陷,瞧上去又乖又甜,
  “你怎么真来了?”
  喻长风眸底万年不变的沉郁暗色于是就这么肉眼可见地散去大半,他蜷蜷指,将另外半片被他亲手截断的绿叶巧妙隐藏,薄红的唇动了动,平静开口道:
  “云沧州的事办得差不多了,过来找你。”
  趴伏在地的孙掌柜明白自己大势已去,眼瞧着她二人你侬我侬,浑视旁人于无物,瞅着机会就想逃跑,只是他堪堪才生了起身的念头,弹指间就又被天师大人一石子砸回了地面。
  俞若青适时凑上来告黑状,“就是他们欺负表姐与我的,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出气呀。”
  俞表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十分有眼色的主动改口,“表!姐!夫!”
  惯不爱搭理人的天师大人眉眼一动,一反常态应了一声,“好。”
  他也顿了顿,“元秋白还有半刻就到。认识去衙门的路吗?等他来了,先让他陪你去报官,县令刻意包庇也无妨,元秋白身上有天师府的令牌,他知道应当如何做。”
  俞若青闻言连连颔首,末了脖颈一偏,小小声地同祈冉冉惊讶道:“表姐,原来表姐夫一句话可以说这么多字诶。”
  祈冉冉:“……”
  ***
  天师大人对时间的预估准到令人发指,半刻之后,元秋白果真到来,同行的天师府弟子将地上的闹事者齐齐捆起来,一根绳子拖拽着去了衙门。
  静谧小院里顿时只剩了祈冉冉与喻长风,半晌之后,天师大人再次破天荒地先有了动作。
  他抻抻衣袖,口中同时轻声道:“祈冉冉,低头。”
  祈冉冉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尾音是个稍显疑惑的上扬语调,脑袋却是依言低垂下去,乖乖露出黑油油的发顶,
  “做什么?”
  喻长风没答话,一手扶上她后颈,另一手自袖中掏出个金灿灿的晃眼物件,仔仔细细别进了她右侧发髻。
  廊头檐下便是水塘,此时此刻,池中之水波光粼粼,明澈映照出发间之物。
  ——是一支纯金的桃花簪。
  祈冉冉登时讶然。
  可还不待她有所反应,下一刻,左侧发髻也随即感受到了一股沉甸甸的稔熟重量。
  祈冉冉这下是真愣住了,一脸错愕地抬手去摸自己发梢,发现天师大人戴完桃花簪后,居然又一气呵成地在她脑袋顶上另插了一支纯金的梨花簪。
  两支簪子虽式样不同,风格却是一般无二的简单雅致,且分量不轻,一戴便可知是用了足秤的金料。
  只是……
  “喻长风,这两支簪子是不是你自己亲手打的?”
  喻长风略显惊讶地抬了抬眼,口中低低‘嗯’了一声,薄唇一抿,难得主动发问道:
  “是样式太粗陋了吗?”
  不然她怎么看出来的。
  祈冉冉摇摇头,“没有,形制和花样都是我喜欢的,之所以会有如此猜测,是因为……”
  她的身形随着天师大人后撤的左手微微向前踉跄了一下,
  “是因为没有哪个首饰铺的店家会把一支戴在头上的发簪做得这么沉!”
  发髻两端压下来的分量已经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头顶插了两支簪子,而是顶了两块石头。
  “这一支簪有多重?三两?”
  喻长风神色恹恹地替她将左侧的梨花簪取下来,“五两七钱。”
  他说着就要将发簪重新塞回袖子里,祈冉冉瞥一眼他惝恍落下来的眉目,忙伸手拽住他的手,
  “做什么呀,哪有送了人东西还往自己口袋里揣的道理?”
  她将发簪接到自己手里,又捧起来仔细瞧了瞧,黑亮亮的瞳孔里拘起一捧金晃晃的光,亮得像是九霄之上最为璀璨的潋滟星河。
  “我很喜欢,多谢你,喻长风。”
  喻长风又低低‘嗯’了一声,只是这次的嗯声里却明显多了些愉悦。他继续去卸另一边的桃花簪,边卸边问她,
  “真的很沉?”
  “是啊。”祁冉冉点点头,扶住后脖颈痛苦地转了转,
  “我这几天本来脖子就酸,方才顶着这一斤多的金疙瘩,更是感觉脑袋都要掉了。”
  喻长风顿了一瞬,愈发地靠近她,温热的手掌抬起来,先将她乌蓬柔软的发丝尽数拨到一侧,露出一小截雪白细腻的脖颈,继而贴上自己的掌心,不轻不重地替她按揉起来。
  他揉捏的手法很有技巧,祁冉冉没一会儿就舒服得眯了眯眼,她有点想往他身上靠,没什么特殊原因,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贴贴他。
  但这光天化日的又明显不大合适,祁冉冉略一思忖,干脆牵着喻长风的袖摆将人带进自己卧房里,先推着他在贵妃榻上坐下,自己也挨着他落座,继而寻来个金丝软枕塞在背后权作支撑,最后重新抓起他的手搭回自己后颈,要他继续的意味不言而喻。
  喻长风浅浅勾了勾唇,依着公主殿下的无声示意复又替她揉起了脖颈。
  揉着揉着二人的姿势就变了,金线软枕不知何时被踢到了脚下,公主殿下背后的倚靠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天师大人结实的肩头,喻长风在调整角度的间隙里垂眸一瞥祁冉冉,目光流连在她眼下两团浅淡的青紫,五指微微一蜷,到底还是没能按捺住触碰的冲动。
  “很累?”
  他轻轻在她眼皮上刮了一下,声音也是轻轻的,几至气声的低哑呢喃,又因为二人离得近,瞬间便酥麻了祁冉冉的半边身子。
  祁冉冉于是愈发卸了力道,脊骨软塌塌地再度陷下去一截,双腿随之外移,整个人几乎快要滑落到地面。
  喻长风无法,只得将空着的一手箍到她后腰上,在将人提起来圈进怀中的同时建议询问道:
  “困了?要不要去榻上睡一会儿?”
  祁冉冉摇摇头,“不睡,要等若青回来。”
  她嘟嘟囔囔,窄窄的眼皮懒洋洋地耷拉下来,蜷曲长睫轻颤两下,浑似一只栖在安全领域里怠惰振翅的蝶,
  “好奇怪啊喻长风,原本没觉得困,结果你一来我就困了。”
  话音至此已然隐隐添了笑意,祈冉冉阖着双眸抿唇莞尔,片刻之后睁开眼来,手指无意识把玩着他一缕发丝,在极尽亲昵的距离里与他四目相对,
  “喻长风,你累不累?”
  喻长风定定看着她没说话。
  ——他累吗?合该是累的。
  本该十天半月才能做完的事硬生生被他压到三朝五日,连更晓夜,通宵达旦,元秋白中途想先偷溜一步还被他毫不留情地捉了回来,逼得元堂兄整日拉着恕己说他坏话,无时无刻不在怪怨他非人有病。
  出发时也急,云沧州诸事收束时恰是酉时二刻,距离关闭城门不到一刻功夫,他没时间用晚膳,将两支发簪放进袖中后便马不停蹄地驰骋出了城。
  一路鲜少停歇,持握缰绳的十指指腹直至目今都尚且留存有酸胀木然的痹症之感,喻长风虚虚攥了攥掌,默默垂下眼眸,视线于一片如烟云般轻薄绚烂的柔软罗纱中徐缓上移,最终停驻在祈冉冉言笑晏晏的娇俏面容上。
  他才觉得奇怪。
  好像见到她的一瞬间就不累了。
  好像见到她的一瞬间就惬怀了。
  他混混沌沌空耗人生,一朝心窍初开,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追逐熙春,待春色慷慨赐予他回应之时,他才恍然惊觉原被韶光辉照竟会如此令人神魂摇荡。
  生着薄茧的修长手指顺势后移,喻长风蹭了蹭公主殿下犹然泛绯的细腻面颊,将她散乱的鬓发一一拨回耳后。
  “还好。”
  祈冉冉又笑,“乖乖呢?吃胖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