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阵凉意从脊背缓缓爬起,孟令窈打了个颤,揭开真相的兴奋退去,心中后知后觉涌起逃过一劫的庆幸。
  “昨日未休息好,晃了下神。”陆鹤鸣意识到了不妥,竭力收束情绪,站起身,手指扶住额头,苦笑道:“让各位见笑了。”
  他看向一同装雪灯的人,脸上盛满歉意,“实在对不住,是我拖累许小姐了。”
  不管信还是不信,在场都是体面人,纷纷认下了陆鹤鸣的说辞,许小姐自然也是大方谅解,又唤来奴仆收拾了冰灯碎片。
  一场风波似是就此消弭。
  孟令窈转身时,瞥见沈小山依旧浑身紧绷,手指死死掐进掌心,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手臂,嘴唇微动,低声道:“成了。”
  ——陆鹤鸣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如今这情形,她一个闺阁女子,能做的有限,要替沈家讨回公道,还需从长计议。
  微微出神间,周逸之的声音响起,“孟小姐被吓着了么?”
  “没有。”孟令窈眨眨眼,“只是可惜了那盏莲花灯。”
  “莲花这会儿是来不及了。”周逸之尾音上扬,带出笑意,“不知它能否稍减小姐惜花之心?”
  他手掌翻转,一只小冰灯蹲在掌心,雕的是个憨态可掬的兔子。
  “还望孟小姐不要嫌弃。”
  孟令窈怔愣了一瞬,而后眉眼弯弯,“我很喜欢。”
  为示真心喜爱,孟令窈捧了好一会儿雪兔子,才叫菘蓝找了个盒子放起来。
  转身放置雪兔子时,孟令窈忍不住挑了下眉。
  不愧是素有风流之名的周郎。
  众人的雪灯都装饰完毕,世子扶了老夫人来到园中,一一欣赏。老夫人乐得满面红光,为着小辈的孝心,更为了京城各家给她的体面。
  挨个夸了个遍,恰好到了开宴的时候,公子小姐们要各自入席。
  孟令窈正随一众女眷往院里走去时,听见另一头传来喧哗。
  紧跟着是侯府世子惊喜的声响,“雁行,你来了?”
  雁行,是裴序的表字。
  “事务繁杂,我来晚了,还望老夫人不要见怪。”
  那声音清清冷冷,叫人很容易想起冬日檐下的冰棱碎裂声。
  孟令窈下意识跟从身边人的动作回身望去,只瞧见一道挺拔如修竹的背影。
  反应过来后,她飞快扭回了头。
  还事务繁杂?
  堂堂大理寺少卿,连眼皮子底下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陆鹤鸣都漏了,也不知一日日都在忙些什么?
  尸位素餐!
  第7章 白羽入木 裴大人该赔偿才是
  醴陵?运来的烟花在夜空中次第绽放,为今日寿辰又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真是好大的排场。”谢成玉拢紧斗篷,偏头询问孟令窈,“瞧着你像是兴致不大高,席间都没动几下筷子。”
  孟令窈撇了下唇,“想着我朝还有诸多空占官位,无所作为,只知道白吃闲饭的人就胃口全无。”
  “?”
  不论客人是否都尽兴,这场宴席仍是热热闹闹地开到了戌时三刻才作罢。
  告别侯府一群人,孟令窈坐上马车,隐约嗅到身上沾染了些许酒气。想到今日又出了汗,归家后定是要沐浴的,连带着头发也需清洗干净。冬日不易干,若耽搁下去,就要误了她入睡的时辰了。
  思及此,孟令窈嘱咐车夫,让他换条更近些的路走。
  车夫一口应下,扬起马鞭,拐进了巷弄。
  回程路上,沈小山坚持不再与女眷们一道坐在马车里。
  “来时是白日不便露面,现在天黑了……”他攥着衣角,“我毕竟是男子,这样不好。”
  “好罢。”看他坚持,孟令窈也没再劝说。
  只是这南方来的小男子对北地冬夜的寒凉还是缺了些敬畏,冻得缩成了一团,像只小麻雀似的窝在车辕上。孟令窈看得有趣,随手递过去手炉,“暖暖手。”
  沈小山正欲推辞,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吁——”
  车夫勒紧缰绳,厉声道:“小姐,有人拦车!”
  孟令窈抬眸,已经看清了来人,陆鹤鸣依旧穿着那身光风霁月的锦袍,身后数十个护卫举着火把,火光将他温润的面容撕成狰狞模样。
  来者不善。
  孟令窈心下微沉,抿了抿唇瓣,未曾料到陆鹤鸣胆大至此。
  她抚平衣襟褶皱,依旧端坐在车上,面露疑惑之色。
  “陆大人,不知您拦住我的车驾所为何事?”
  “孟小姐,”陆鹤鸣拱手行礼,“惊扰了小姐的车驾实属抱歉,只是在下方才想起一桩要事。”
  他目光仿佛淬了毒,直勾勾望向沈小山,“白日里孟府送大氅的丫鬟,正是陆家一直追捕的骗子。”
  “那骗子最善花言巧语,在吴郡便欺瞒了不少人,孟小姐可不要上当受骗。”
  “怎会?”孟令窈镇定道:“不过是个小丫鬟而已,陆大人怕是认错了人。”
  陆鹤鸣提心吊胆了一整天,此刻已无耐性再做周旋,闻言冷笑:“是或不是,在下查验便知。”
  他猛地上前,伸手就要拽沈小山。苍靛扑上去挡,被他一把甩开。
  “陆鹤鸣!”孟令窈怒道:“天子脚下,你怎敢……”
  话音未落,破空声骤响。
  “嗖——”
  一支箭矢擦着陆鹤鸣指尖钉入车辕,箭尾白翎簌簌颤动。裴序策马自夜色中踏雪而来,大理寺令牌悬在腰封上,手中长弓尚未收起。
  “陆大人。”他勒马停在几步外,语气冷淡如霜,“当街劫掠官眷,触犯我朝律法第七卷十三条。”
  陆鹤鸣惊得倒退半步,强笑道:“裴少卿,在下只是抓捕自吴郡逃逸而来的骗子。”
  “抓捕京中逃犯乃京兆尹之职,若有线索,亦可上报大理寺,竟不知何时由翰林院督察?”
  裴序语调平平,并不带有诘问或是嘲讽的意味,仿佛只是在述说京城人尽皆知的事实。
  陆鹤鸣一时答不上话来。
  裴序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抬手示意,身后差役立即上前拿人。
  “陆大人若有异议,可至大理寺申辩。”
  陆鹤鸣脸色骤变,却也不敢阻拦。
  若是旁人,他或还可以打出陆家的名号再做商议。
  可偏偏是裴序。
  眼看今日无法善了,陆鹤鸣恨恨咬牙,强作镇定道:“如此,在下只好去大理寺叨扰裴少卿了。”
  一旁的简肃已等待多时了,闻言脚下一动,当即上前按住了陆鹤鸣。
  进了大理寺的门,可就别想再出去了。
  他面无表情攥紧陆鹤鸣的手腕,强扭至身后,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疼得陆鹤鸣龇牙咧嘴。
  陆家一干人等皆被大理寺的差役捉拿,裴序翻身下马,朝孟府的马车走近。
  沈小山的眼中还残留着惊惧,裴序径直看向他,语气笃定,“沈小山。”
  沈小山无意识瑟缩了一下,求助的视线落到孟令窈身上,“小姐……”
  听到裴序的称呼,孟令窈瞳孔微微放大,登时明白了。
  这一切,他早就知道了。
  孟令窈垂下眼睫,叹了一声:“沈小山,这位是大理寺少卿裴大人。”将精巧的手炉塞进沈小山怀里,她安抚道:“去吧。裴大人清正严明,会还你一个公道。”
  “清正严明”四个字稍显烫嘴,孟令窈语速很快,不过沈小山听清了。
  裴序垂着眼,默不作声,安静等待两人交谈。
  “是……”沈小山缓缓点头,跳下车辕,朝裴序身后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孟令窈几眼,眼睛湿漉漉的,活像是被赶出家门学飞的幼鸟。
  孟令窈竟不合时宜的想笑,唇角无意识地牵起。
  下一瞬就恢复了端庄,扶着菘蓝的手下马车,她福身,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素白色披帛随动作摇曳,宛如一缕月光落在雪上,脆弱不堪与轻盈美丽皆凝结于那薄薄一片轻纱上。
  “多谢大人相救。”
  “职责所在。”裴序微微颔首,转身要走,却又停住脚步,“孟小姐。”
  孟令窈抬头,对上他沉静的目光。雪光映照下,他的眉眼格外清晰。
  “行善是好事。”他声音平缓,“但应以自身安危为先。”
  这话从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口中说出,偏生是长辈般自上而下的叮咛。
  叫人好像平白矮了一头似的。
  孟令窈动了动嘴唇,很想反驳两句,念及裴序毕竟刚出手制住了陆鹤鸣,只微微笑,再次道了谢。
  待裴序押着陆家众人走远,菘蓝才长舒一口气:“小姐,咱们快些回府吧。今夜多亏了裴……”
  话没说完就收了声,她可是知道的,自家小姐一向不待见裴少卿。
  孟令窈没应声,动作迅捷,从车厢柜子里翻出面铜镜,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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