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
院里难得安静,唯有穿叶的风声与鸟雀啁啾。少女青裙拂过石径草色,步履稳而微促。裴序落在半步后,目光始终追随着那片纤秀的背影。
孟令窈指尖在袖内微蜷,自端阳那日后,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单独相处。
虽说那日并无失德之举,真要论起来,失了君子之节的也是他,而非她。只是此刻他如此端整清朗立于身后,孟令窈心头仍似绕了几缕薄云,吹不散也拂不开,说不清的别扭。
“啾啾——”
画眉啼啭打破了微妙的沉默。孟令窈驻足,自然而然探手,从廊下取出只半旧的食盒,指尖拈起几粒粟米,随手撒入食盆中。
“红窗碧玉新名旧,犹绾双螺。”
一旁那只鹦鹉见她走近,立时抖开艳丽如锦的羽翼,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声音嘹亮在院中回荡。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孟令窈指尖微停,眉心蹙起,这鹦鹉聪慧倒是聪慧,有时也实在聒噪。
裴序缓步近前,在她身侧停驻,目光沉静地投向那只卖弄的鹦鹉,淡然道:“前些日子听同僚闲谈,说是东市有贾人携来只鹦鹉,颇为奇异,能吟诗百首,甚是轰动。引得数家京中子弟竞相追价,后被高价买走。”
他略顿,似乎只是寻常话事,“耗资之巨,抵得六品武官一季的月奉有余。”
“六品武官”四字入耳,孟令窈蓦地回眸看他,眸中漾起一丝明晰了然的笑意。
那话语里裹挟着的些微酸意,像是茶汤初沸时浮起的细小涟漪,藏得并不周密,大约此类心境,于他甚是生疏。而他面上却仍是那份端方持重的平静无波,令人叹服。
她唇角轻挑,似笑非笑,“大人公务繁忙,日理万机,竟还能关注到如此微末小事,真是难得。”
裴序迎着她的目光,神态自若,“并非无端。近日大理寺查缴一批外藩私自贩入的异兽珍禽,清点完所有账册,唯独少了一只善言语的鹦鹉。”
“职责所在,自当留心。”
孟令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阵,忽地把手中食盒朝他一丢,转身就走。
裴序抬手,稳稳抄入掌中。他神色如常,亦拈起些许粟米,细致地放入画眉盆中,安置好鸟食,他才放下食盒,回身去寻那已然走向花木深处的窈窕身影。
孟令窈脚下不停,径直穿过几曲回廊,停驻在那架树荫深藏的木秋千下。横梁与绳索都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光滑,随着她年岁增长,更迭多次。
她轻盈落座,足尖在落满细碎日光的地面上轻轻一点,秋千便如小舟,悠悠荡了起来。裙摆上的青纱随着摇曳散开,如同水波般荡漾。
裴序默然凝注。上一次造访孟府,他便留意到了这架秋千。那时,他想象过她坐上去应是何种光景。
而今亲见,那景象竟远比他心底描摹的更生动。
“裴少卿。” 秋千轻摆,她的声音自光尘中传来,仰着脸看他。方才在厅堂上,他那番掷地有声的“请婚”之言犹在耳畔,情真意切,足以感动多数人。
可她深知世事人心,岂敢轻信?
或许白日里他还情真意切,夜里,她便会预见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思及此,她神色倏然淡了下来。
“你是真心要娶我吗?”枝叶间隙漏下的光斑游移跳跃,有些刺目,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望向他时,只隐约瞧见一个立于光晕里的挺拔轮廓。
“若你是为了端阳那日的事,实在不必如此。那不过是个意外,你我都心知肚明。”
第58章 君有疾! “我是否有‘疾’。待你我缔……
裴序一步踏前, 单膝屈地,袍角随意散在草叶上,与坐在秋千上的孟令窈平视。
“是, 我想求娶孟小姐。”
话音落下, 他略作停顿, 似在斟酌措辞。而后, 声音更低了几分, 唯有她可闻。
“那日的药,我本可以熬过的。”他喉结微动, 眼底深处似有暗火跳跃,迎上她清亮的眸光, “若非听见……窈窈的声音。”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 几乎只是气流拂过。
孟令窈眼皮微撩,像被蜂子蛰了一下,一股热意倏然攀上耳廓, 晕染出淡淡的红霞。
身体动作快过思虑, 她的脚尖已踢上了他膝盖。
“登徒子!”
她斥道:“‘克己复礼为仁’,圣人教诲, 我看你是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裴序垂眸, 视线精准地捕捉到那只在他袍子上落下一个模糊暗印的莲履,鞋面是浅色绸缎,上绣精致的并蒂莲花, 精工巧制, 鞋头微翘。
搭在另一只膝盖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曲了曲,手背上淡青筋络一浮即隐。
他抬眼,目光迎上她带着薄怒的脸庞, 不见窘迫,只余一派深潭般的平静。
“情难自抑,我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分明是不知羞耻!”
孟令窈咬了咬唇内软肉,又踢了他一记,力道比方才更重了些许,依旧精准地落在同一处膝上。
裴序却极轻地笑了一声,很短促,宛如水波漾开的一圈涟漪,无声地在他唇边绽开。那瞬间的笑容,驱散了惯常的清冷端肃,露出底下几分罕见的、蕴着无奈与隐秘柔情的真实。
孟令窈心头猛地一跳。
她从不讳言欣赏他这副皮相,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若是对手,这皮相毫无疑问是柄利刃,可若归于她私有……实在是一样极好的点缀。
这个念头令她心神微晃。
“你也看见了,”她定了定神,手指松松圈住秋千上的麻绳,“父母视我如珍宝,膝下唯我一女。婚后,我必是要时时归宁的。”
“自然。”裴序颔首,“此地永远是孟小姐的家。只望小姐……届时莫嫌叨扰,允我随行便可。”
孟令窈眨了眨眼,“怕少卿公务繁忙,不得空呢。”
裴序眼睫微垂,眸中的光沉了沉,“我从前并不常回裴府,父母俱不在身侧,祖父亦常流连京中故友处。”
他稍一停顿,抬眼,目光望向她,“家若无亲眷,何以为家?”
“但若蒙小姐不弃,下嫁于我,”他眸中沉寂的微光似被重新点亮,“我便有了归处。纵事冗人忙,亦当……回家。”
孟令窈轻抿了下唇。她再明了不过,他是在有意示弱,但偏偏,她确实吃这一套。
她斜睨裴序一眼,微抬下颌,“好吧,那便勉为其难带上你。”
裴序拱手为礼,姿态郑重,“多谢小姐。”
“除此之外,有些事我需得说在前头。”
她目光灼灼,凝视裴序,“婚后,我断不会拘在后宅中只顾相夫教子。京中的铺子如今生意正好,往后我还要开诸多分店,抛头露面的时候绝不会少。执掌经营、事必躬亲,我不喜欢将一切都丢给管事去做。”
“孟小姐想做什么,尽可以去做。”裴序神色未动,不疾不徐道:“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提就好。”
这般识趣,倒叫人颇为满意。
“如此甚好。”孟令窈唇角微扬,拖长了声调,“此刻便有一桩——聚香楼的钱掌柜,精于迎来送往之道,不过于洞察女客心思一事,尚欠几分慧黠通透。不知何时……可烦劳裴少卿遣琳琅阁那位魏掌柜点拨一二?”
裴序从容应对,“无需过问我。小姐自行安排调度即可。执我先前所赠令牌就好。”
孟令窈一时失语,不曾料到那枚令牌还有这种用处。
她沉默了一瞬,问道:“那枚令牌还有什么用处?”
“来日方长,小姐不妨自己探索。”
孟令窈觉得这倒也是个不错的说法,没再追问。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低下头,身子微倾,骤然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一事,颇为要紧。”
温热的呼吸携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淡香气,丝丝缕缕拂过裴序的耳廓鬓边。
他只觉耳根处被那气息烫了一下,强自维持着面上的不动如山,目光紧紧锁住她近在咫尺的双眸,“何事?”
孟令窈更加压低了声音,神色认真,“你该寻个时机,去瞧瞧大夫。”
裴序疑惑,“为何?”
只听她正色道:“我从前也翻了些书册,书中记载,男子行事,常是一盏茶的功夫,至多不过一炷香。哪有似你这般,要那么久的?”
多半是有什么隐疾!
裴序难得怔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登时面色微红,无言以对。
他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知该笑还是该恼。呼吸凝滞片刻,方才寻回自己的声音。
“你都读了些什么书?可知‘非礼勿看’?”
话未落地,孟令窈又一次迅捷地朝他屈起的膝盖招呼过去。
“讳疾忌医!竟还……”
这一次,裴序早有防备。眼疾手快,稳稳地将那鞋尖正威胁般顶过来的绣鞋握在了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