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若只因血亲之故,便要逼迫裴大人屈从私心,枉顾法理,那所谓的‘报恩’,岂不是变成了推他入火坑?这般‘恩义’,岂非如同手持利刃,伤人肺腑?夫人今日为崔五郎不平而来,究竟是以‘姨母’之心疼惜裴大人的前途清誉,还是……只为了保住您那点微薄的颜面?”
杨夫人脸色一片惨白,孟令窈的话语,分明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刃,将她内心深处那些自欺欺人的遮羞布,一层层毫不留情地割开。
“不…不是……”她踉跄着后退,若不是身后有椅子,怕是要直接摔在了地上。
孟令窈轻叹一声,看着她此刻的模样,眯了眯眼,不轻不重地落下了最后一击,“杨夫人,裴大人那日仗义执言,不止是为了卓夫人,更是——”
“为、了、您。”
第80章 万事当心 只是遇见她,死水才泛起波澜……
“…为了……我?”
她近乎祈求地望向裴序。一时间,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希望他承认,还是一口否决。
裴序看着她, 没有动作。
孟令窈不动声色扯了扯他衣袖。
他眼睫微动, 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杨夫人跌坐在椅子上, 失神地喃喃自语, 喉咙里不断滚出破碎的呜咽, 眼中翻涌着滔天的困惑与自我怀疑。
那模样比方才的歇斯底里更让人心惊。
和离……
纵然夫君花心滥情,让她丢尽了脸面, 这两个字也从未在她脑海里出现过,如同一道无法严明的禁令, 死死封印住她困顿的一生。
而此刻, 那封印露出了一条裂隙。
霎时间,无数野草在她枯竭的心田里疯狂滋长。
一旁侍立的心腹老嬷嬷吓得魂飞魄散!
再让这位孟小姐多说一句,自家夫人怕是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了。届时她这把老骨头还能有什么安生日子过?
她冲上来一把搀住摇摇欲坠的杨夫人, 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往外走, 强作镇定,“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想来定是心疼少卿大人受了委屈, 这是急怒攻心!备车!快、快回府!”
她不敢多看一眼厅内那两道身影, 逃也似地将失魂落魄的主子拉出了裴府大门。
花厅骤然安静下来,孟令窈轻轻吁出一口气,这才抬眼望向身侧的裴序。
他正垂眸凝视着她, 方才那番刀刀见血、简直毫不留情面的剖析犹在耳边, 他唇畔竟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说来可笑,”裴序缓缓道:“自我入仕,劝姨母和离的话,早已说过数次, 无一奏效。”
他视线转向桌案那盏未喝完的茶,似在回忆过往徒劳的唇舌,“今日你来,不过只言片语,她便……” 心神震荡,几乎当场就要扯下身上那层“崔三夫人”的烂皮。
孟令窈闻言,眉眼舒展,笑容清浅又带着点狡黠的得意,像只刚叼着鱼的猫儿,“我早就说过——”
“女眷的事,还需女眷理。少卿便是把律法经义讲个通透,于杨夫人而言,不若当头一棒敲在实处。”
笑意随即沉淀下去,她抬眸,直视裴序的眼睛,“少卿不必介怀。我能言重,只因我是外人。可少卿不同,有对她自幼的情分,有拉扯的恩义,说话行事自是百般顾及,怕伤了她,怕负了心。诸多掣肘在,‘和离’二字,出口便先软了三分。而我——”
她顿了顿,声音更稳,“于我,她只是杨夫人,偶尔听闻过的世家夫人。至多……算是未来的姨母,仅此而已。无需念着儿时病榻前的照拂,亦无需顾忌她在崔府那点摇摇欲坠的脸面。该说的话,自然毫无顾忌,直剜其症结所在。‘情谊’是链接人心的纽带,亦是缚人手脚的枷锁。”
她言重见效,非是口舌更利,恰是无那沉重情分的负累,才能字字见血,句句剜心。
裴序静静望着她,并未言明他与杨夫人实则没有多么深厚的养育之情,愿意照拂,只是身为裴氏掌事人应尽的职责。世人重孝道,他便不能在这一项上有所缺处。
诚如祖父所言,他确实是个无趣的人,一板一眼,无不是按着最标准的尺度去丈量己身。
只是遇见她,死水才泛起波澜。
半晌,他微微躬身,抬手执了个无可挑剔的师礼,“多谢窈窈赐教,雁行受益匪浅。”
孟令窈唇角翘得压不下来,她轻咳一声,坦然受之,指尖点了点裴序肩头,刻意压低嗓子,拖长了音调,“孺子可教也——”
窗外的光影悄然拉得更斜,昭示着时间流逝。
孟令窈正欲开口告辞,眼睛瞥向窗外天色,却猛然顿住!
坏了!
她今日来裴府,本有一事……
先前被老太爷的热忱邀画和杨夫人的猝然搅局占据了心神,竟将这件大事抛到了脑后!
孟令窈脸上难得浮现一丝懊恼,甚至轻轻“啊”了一声,引得裴序目光立刻关切地投来。
“我……”她张了张口,素来的从容添了一丝心虚,声音也略低下去,“今日叨扰已久,是该告辞了。只是,还有一事未及告知。”
她垂眼,避开他视线,语速飞快,“聚香楼分号开设事宜在即,我需得去一趟金陵。家父家母已经应允,我将于下月初动身,前去料理些琐事。”
金陵?
裴序眼中荡起了明显的涟漪。他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孟令窈,“要去多久?”
“总得要将事情理顺才能归来。”孟令窈一一盘算道:“我们一行人走水路,如今是夏季,南风盛行,是逆风,船速快不起来,大抵要月余,抵达金陵后应要盘桓一两月光景。待归来之际,北风呼啸,亦是不顺,也要一月……”
一月又一月,她这一走,便是至少一季了。
只听她算得分明,裴序便已心知肚明,她做足了准备,今日来并非是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告知。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极聪慧的女子,情爱之于她,绝不会是心中第一。
裴序从未觉得这样不好,世情如此,对女子总是更苛刻些,她不囿于情爱,日子会好过许多。
“金陵……此去山遥水远。”静默良久,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聚香楼新分号诸事繁杂,若有需……”
“少卿宽心,”孟令窈迎着他的注视,眸光清亮,“选址、陈设、用料,我心中已有一二章程。只是要亲自去看过才放心。”
裴序深深看她一眼。他太清楚她的性子了,锐意进取,又胆大如风。金陵世家盘桓、鱼龙混杂,她这样的行事,若无周全照拂……袖中指尖微微蜷起,然他公务在身,分身乏术。
万般担忧与不舍,最终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沉入眼底那片深潭。
“我知晓了。”他颔首,语速快了一线,“金陵水陆交汇,势力盘根错节。我府中有一门客姓张,世代金陵籍贯,三教九流皆有通路,街巷关节了若指掌。他可……”
孟令窈没等他说完便笑着摇头,“少卿费心。我已与谢小姐约好同行。她幼承庭训,便是在金陵谢家老宅长大,门径路数皆是熟悉,是再好不过的向导。”
谢家小姐谢成玉,孟令窈的闺中密友,裴序自然是知道的。不若说,与谢小姐同行,反倒更叫他心生某种隐秘的忧虑。
谢小姐性情疏阔旷达,不拘小节,知己遍布京中。江南一带,又自古便是风流才子汇集之地……
裴序的唇线稍稍绷紧。
那瞬间的沉默仿佛有了重量。孟令窈看着他越发深邃不见底的眸子,心头忽然跳出一个念头。
她眉梢微挑,凑近一步低声问道:“裴序,我若推拒了你的好意……你该不会——”她故意停了停,嗓音放得更轻,似羽毛搔过心尖,“回头就暗地里遣了人悄悄跟在我后头‘照应’吧?”
裴序目光沉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清澈眼眸。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片刻,他哑声应道:“嗯。”
只一个字。
清晰明了。
孟令窈愕然瞪大了眼,是真没想到他竟就这样坦然承认了!眼中狡黠还来不及褪去,就化作了真实的惊讶。
她看着他坦然得不带一丝愧色的眼睛,仿佛在说“是,我就是要派人看着你”,又好气又好笑。
好哇,还未成亲,就连装都不装了!
没来得及发火,裴序上前半步,站在了几乎与她脚尖平齐的位置,两人衣袂相缠,他微微俯身,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周身清冽的气息将她完全笼罩其中,空气骤然变得凝稠而暖昧。
“窈窈,”他缓声道:“我并非疑你,只是两地相隔太远,若骤生变故……我在京中,着实鞭长莫及,叫我如何放心的下?”
裴序眼帘低垂,“我生来情淡缘薄,世间在意之人,寥寥无几。”
“……”
他实在生了双形态美好的眼睛,这样情深几许地看着人,谁又能忍心回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