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妈,妈……”
不知过去多久,陈明从被摔得一团糟的屋内走出来,眼中戾气尽数化为满意的笑,跌跌撞撞往外走,嘴里疯疯癫癫骂着。
一场闹剧过后,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江忆安蜷缩着身体跪在地上,弯下的腰缓缓直起来,借着月光看向手中皱巴巴的年岁图,里面还夹着一张被撕了一半的照片。
照片里,她和江穆青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笑着,身后河水涌动,远处柳条飞扬,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好像是多年前的一个春天。
银白月光打在她身上,不知道看了多久,她抬起头看着夜空,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泪从眼角滑落,颓败的身形像是一尊曝于荒野,面容残破的雕像。
……
许一无力坐在凳子上,脑海中一直回忆今天晚上发生的事。
满腹疑问,但是没人给她解答。
杨梦回站在一旁,见她一句话也不说,脸色白得吓人,忍不住道:“依依,别担心了……”
许一缓了缓:“我没事。”
“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杨梦回有些不放心:“依依……”
她小声提醒道:“你还记得当初自己说了什么吗,你是不是也……”
当初么,好像已经过去很久……许一扯着嘴角,无奈笑了笑。
你忍心吗?到时候如果你陷得更深,有没有考虑过未来?
那你呢,你不会不舍得吗?
你觉得呢?
“记得。”她说。
“我不会逞强的,也不会勉强我自己,只是对今晚陈明的行为有些……不解。”
不理解陈明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的孩子,不理解江忆安为什么要下跪,不理解张博遥说的那些话,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等江忆安出来才出来缓和。
“我只是为今天的结果感到无能为力。”
她抬起头看着杨梦回,扯了扯嘴角:“梦回,你知道如果陈明这通电话打出去会是什么后果吗?”
杨梦回摇摇头,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是她觉得此刻许一把这些话说出来更好。
“不管我们有没有做错,这次支教到此为止了,我们甚至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舆论已经产生,学校的解决方案可能就是一刀切。”
“有些谣言一旦产生,从出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杨梦回罕见沉默,没有再说话。
大学是一个小社会,是即将工作之前的历练,这些年她未曾不知道,只是……不想也不愿接受。
许一疲惫地说:“梦回,你先回去吧。”
经陈明这样一闹,明天两人必定成为走街串巷的谈资。
杨梦回走后,许一把灯关好,躺在床上看着昏暗的天花板,已经半夜十二点,身心俱疲,可此时仍然没有一丝睡意。
望了望门外,恍惚那里有个身影坐在桌前学习,她撑起身子去看,才发现凳子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点亮手机,微弱的光将她脸庞照亮,看着提前一个月就已经买好的机票。
最终,她将手机放好,将自己裹在被子里。
……
第二天,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昨晚的闹剧只停留在昨天,一切都没有变,该干活的干活,上学的上学。
有了江忆安的自证和校长的撑腰,没人敢再乱传谣言,但还是禁不住家长跟自己的孩子嘱咐离新来的老师远一点。
只是,从那天开始,沉寂许久的门前,下午六点雷打不动再次出现一个女孩的身影,这次她不再漫无目的地望着,而是坐在门口那块矮石上,只是盯着一处。
如果那晚来看热闹的人见此情景,定然会发现,她看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支教老师们所住的宿舍。
……
几天之后,某天周六早上,许一提着一袋水果敲响了张博遥家的门。
张博遥的女儿回城里工作了,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这是为数不多她与校长独处的时间。
几天过去,也该想清楚了,张博遥打开门,果不其然,预想中的人还是来了。
“进来吧。”
“校长。”
打过招呼后,许一跟着走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张博遥家,当年村里共同划分的宅基地,普通的瓦房,墙上已经褪色的瓷砖……目光所及,是一户再普通不过的四合院。
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辣椒和她认不出的蔬菜,院子里很干净,甚至有些过分的安静,只有一棵种在西南侧的枣树,庞大的枝条覆盖了大半个院子。
枣树下有一道经年累计的划痕,夏天枝繁叶茂时,好像有人靠在躺椅上,一手扇着蒲扇,闭着眼睛缓慢摇动。
“想好了吗?”房间里点着暖炉,张博遥往里面添了几块碳,碎碳一放进去,随即听到里面火轰隆隆烧得正旺。
“坐下吧。”
许一把水果放在一旁,看着桌子上放着一张不知哪个班级的成绩单,只是,纸张泛黄,边缘磨损严重,看上去有些年头。
她将目光收回来,郑重道:“我想好了。”
张博遥并不着急,而是把成绩单推到她面前。
许一俯身去看,表头上写着几个字,是瓦罐小学常用的格式。
这是一张十一年前的成绩单,而成绩单下面似乎还有几张,她询问似地看向张博遥。
张博遥用眼神示意:“看看。”
她这才拿起来翻了翻,一开始慢慢翻着,而到最后越来越快,因为每一张成绩单的第一名都写着同一个名字:江忆安。
“整理这些东西费了我好大的劲,年纪越大,腰也不行了。”
张博遥依旧温和地笑着,完全不似那晚发怒的样子,而岁月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沉淀,足够让她变得冷静自持。
许一放下成绩单,不太懂她什么意思。
“说说你的想法。”张博遥说。
这正是许一来这里的目的,沉默一会,她开门见山,直接向校长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我想资——”
“等一下。”张博遥眼镜下眉毛一挑,打断她。
房间里有些安静,恰好炉子上的水开了,张博遥站起身去倒水,许一想要帮忙,却见张校长严肃地看着自己:“哪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你先坐着,我倒完再跟你说。”
和所有的谈话一样,许一看着桌子上张博遥给自己倒的热水不停地往外冒着热气,听水一点点流进暖瓶里的声音,像是一道长长的催眠曲,让她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
过了一会,张博遥终于倒完,重新坐回椅子上,认真地看着她:“许老师,你的私事我不便了解,忆安已经成年,相信她有自己的判断。”
“今天有时间,给你讲讲过去的事吧,等我讲完你再说自己的想法也不迟。”
她问:“愿意听吗?”
许一赶紧道:“愿意。”
“好……”张博遥摘下眼镜。
十一年前她正值青春年华,三十而立的年纪,那时还没有戴上眼镜,没有皱纹的一双眼睛……
*
“校长,张校长来了!”一群人敲锣打鼓举着红花齐齐朝站在门口的人跑去。
瓦罐小学十一年前建立,张博遥是瓦罐小学的第一届校长,也是往后十一年里唯一的校长。
而江忆安是瓦罐小学的第一届学生,天资聪颖,性格开朗,小时候长得粉雕玉琢,是学校里人见人夸的三好学生。
从一年级入学到六年级毕业,大大小小的考试中从来都是第一名,无一例外。
大多数老师见了她就像如今人们看到漂亮的小手办,走过去也要跟她母亲寒暄几句,顺便关心一下江忆安的学业情况。
那时的江忆安天不怕地不怕,仗着老师们都喜欢自己,大话说得贼溜,就爱哄人开心。
只是,就当大家认为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到县里第一名,会一路青云直上时,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江忆安的学习情况急转直下,那一年的期末考试以一分之差,险些丢掉第一名。
而究其原因,那一年,陈明家暴,江穆青被迫离开家。
其实在这之前,她不是没有坚持过,但是陈明在察觉到她因为孩子离不开之后,家暴反而越来越严重。
“那年忆安十几岁吧,”张博遥思索着,过了一会,又摇了摇头,苍老的声音喃喃道,“不记得了……”
许一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放在一旁手指却攥紧了些。
江忆安上初中要住校,所以,去学校的那天早上,江穆青替她拉着行李箱,和往常一样嘱咐她要注意保暖,不要生病,想吃什么自己去买,好好照顾自己。
可是江忆安总觉得今天的妈妈哪里不对,“妈……”
她轻声叫了一声。
只是一声,便注意到江穆青躲闪的眼神,但客车来了,她来不及说什么,就被江穆青推着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