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当然。这感觉很……很特别。”
  他松开手,吻了下我的发顶。在厨房里待久了,因陀罗身上有和我一样的,食物的温暖香气。
  “第一次有人和我一起做饭。”他说,“要求我做这做那。”
  “因陀罗小时候不帮家里干活吗?”
  他垂了下眼睫,冷漠地说。
  “没有人需要我这样做。我通常是在一旁……看着。大概因为我是天才吧。”
  呜哇,真的有人这么夸自己啊,我都有点尴尬了。
  “是有佣人照顾吗?”他看起来就是有钱大少爷的样子。
  “不,”因陀罗冷冰冰地说,“是有更受他们喜欢的人,已经做好了。”
  辉夜说过,因陀罗有双胞胎弟弟。
  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动物不同,人类有关心爱护,把爱投注在弱小后代上的天性。
  “省心”的、健康的、强大的、傲慢的、从不撒娇哭闹的孩子,也意味着是得到爱最少的孩子。
  原来如此,因陀罗小时候没有和爸爸妈妈有过亲子互动吗?
  被使唤干家务活都感动得要哭了,听起来居然有点可怜了。
  我的爸爸妈妈很爱我,所以我不敢想象那样的童年。
  “这、这样啊。”我结结巴巴地说,不自然地抠着料理台的边缘。
  “那、那下次你还可以过来帮忙的,因陀罗。这个菜刀很难用,我每次都要切很久。”
  说完我就开始后悔了。
  他的眼睛慢慢亮起来了,装模作样地矜持了五秒钟。
  “哈,既然你都这么请求了……我同意了。”
  真是傲慢的大少爷。
  我在心里忍不住翻起了白眼。
  ……嘛,算了。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伸手把敞开的柜门关上了。
  悄悄地想。
  或许,真的可以和因陀罗成为好朋友呢。
  晚上吃上了热气腾腾的乌冬面。
  但因陀罗那份,是特别做的冷乌冬,放了切碎的番茄和牛肉。
  他连汤都喝光了。
  我抱着膝盖躲在辉夜身后嗦面条。
  僵硬的气氛似乎变得温暖舒适了一些。
  那本应该是个好的开始,一段友谊的开端。
  如果我没在几天后发现那封信的话。
  因陀罗有个不太好的习惯,他不怎么使用电子设备,而更多地选择纸笔。
  所以我才能在他的桌上发现那封信。
  现在想来,他或许是故意让我知道,好惹怒我的。
  但那时,我只是冲进辉夜的房间里,哭着问她,这是真的吗?!
  她坐在轮椅上望着天上的月色,白发逶迤,比月亮还要清冷柔美。闻言优雅地扭过头,对我露出一个冷淡的笑来。
  我忽然发现一个不应该在现在想起的细节:辉夜总是坐着轮椅,而从不坐在固定位置的椅子或蒲团上。
  我起初以为这是因为她好强自负,不愿意在转换坐具时出声让我帮忙。
  但或许,她只是即使双腿毫无知觉,也不肯放弃“活动”的自由。
  就像从前旅行世界各地,四处留影一样,她把“我能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绝不依靠他人”握在手心。
  大筒木辉夜一直都掌握着自己的命运。
  她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也不需要任何人帮助。
  恰恰相反。
  是她前几天让绝消极怠工,找理由将绝支开了。方便我行动。
  她一直都拥有强大的、操纵弱者的力量。
  我流着泪看着她。
  “我还以为你能更早一些发现,”辉夜轻描淡写地说,“你总把所有人都当成好人。大概是你遇到的人,都对你太温柔了吧。”
  她说的是对的。
  如果说辉夜是因为双腿在那场二十年前的灾祸中被废,因而迁怒,被因陀罗找上,一拍即合。那么因陀罗的报复理由就更为可笑。
  如同抢不到糖的小孩子一样幼稚。
  但正因为这没长大的孩子是不世出的天才,才有着如此惊人的破坏力。
  他见不得自己的血亲的成功。
  在多年来,陪同父亲大筒木羽衣四处寻找哥哥的过程中,阿修罗与许多人建立了深刻的羁绊。他是如同鸣人一般热情爽朗、看重友谊的男人,希望木叶和宇智波能像他和哥哥一样重归于好。
  只要是羽衣和阿修罗想完成的事,因陀罗就绝对要破坏。
  他不会允许木叶和宇智波集团的合作顺利进行。
  难怪,难怪。
  难怪这么多年,这两方一直交恶,从未有过合作。
  只有我愚蠢地自投罗网。
  帷幕之下的阴影,潮汐间翻涌的巨掌。
  一笔一画,耐心地在雪白书页上写注释的笔。
  切萝卜的钝菜刀。
  我浑身发冷,跪倒在地上,抓不住东西。
  皱巴巴的信纸掉在地上,像一片偌大的、冰冷的雪。
  可是……
  “可是那是我的东西……”我喃喃,“那是我的东西!!”
  因陀罗不会不知道的!!
  这么多年,木叶和宇智波集团第一次合作。
  是我的企划案。
  是我曾经被人抢走,又好不容易拿回来的东西。
  是我不眠不休,挑灯夜战的成果。
  是我几个月来呕心沥血,每天出外勤得到的成绩。
  我们不是快要成为朋友了吗?
  我浑身都没有力气,冷得打颤。磕磕碰碰想要爬起来,却总是重新重重摔下去,弄得满身是伤。
  为什么会这样?
  那些相处都是假的吗?
  我狼狈地挣扎着,重复爬起又跌到的滑稽小丑剧,茫然地想。
  是我……自作多情吗?
  “辉夜,”我猛地抬起头,哭着说,“辉夜也是吗?!”
  也是明知道那是我的东西,也要毁掉吗?
  连最后的朋友都不给我留下吗?
  出乎意料,辉夜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我的疑问。
  她将手掌放在大腿腿面,从腿根慢慢地、一点一点感受着,摸到膝盖,又弯下腰,从膝盖摸到脚趾,最后一点点摸回来。
  “我最开始当然是很恨的。”辉夜说。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双腿上传来的剧痛,然后在黑暗中疼痛渐渐消失,变得麻木,直到她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
  她记得在还能出去前,有个戴橙色护目镜的男孩扶着同伴,大声对她说,让她等会儿,他马上就带人回来救她。
  她相信了。
  她愚蠢地相信了一个根本不会回来的英雄,将逃生的入口让给了他们。
  她在建筑重物加身的痛苦与黑暗中等待了快二十年。
  期待很快就变为怨恨,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刻,在被告知不幸的消息的那一刻,恨意扭曲成了黑色的毁灭欲。
  她要让所有人都充满不幸。
  她要让害她变得如此之人,每一个都尝到永生难忘的痛苦。
  大筒木辉夜深知仇恨的力量。
  “你憎恨我吗?”她问。
  我看着辉夜:“我、我不知道。”
  辉夜也是参与者之一,她也是要夺走我的东西的人。
  “那你恨因陀罗吗?”
  我没有说话。
  我应该恨的。他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伤害我,又要毁掉我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把我关在这里,是为了更好地毁掉文化祭,少了我这个碍事的、上蹿下跳的小丑,还是真心想和我做朋友。
  他就这么看着我几个月付出的心血,从仓库变得漂亮的展台,然后又要毁掉它。
  朋友之间,难道是可以这么充满痛苦与伤害的吗?
  我从未体会过这个。
  心中涌动的,令人酸楚又难过的,血管里的鲜血一阵冰凉一阵滚烫的,就是恨意吗?
  我讨厌过很多东西。
  讨厌没带伞的下雨天;讨厌抢走我东西的主管;讨厌房租总是涨价;讨厌做不完的工作。
  但都不像现在这样。
  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脑子里嗡嗡的,像是一瞬间想了许多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太阳穴附近的血管抽痛着。
  憎恨的力量与讨厌的力量是不同的。
  如果因陀罗是那天仓库里伤害我的因陀罗;是雨天把我迷晕带上车的因陀罗;是将我控制住,弄得我浑身青紫的因陀罗。
  如果是这样的因陀罗。
  知道他处心积虑要毁掉我的心血。
  我只会更加更加讨厌他,想要他被抓起来,然后再也不会看他一眼——而不会憎恨他。
  憎恨是汲取强烈情绪生长的恶之花。
  没有充足的养料,它无法开花。
  辉夜滑动着轮椅,来到我面前,指腹擦过我脸上冰凉的眼泪。
  她的手指有妈妈的味道,我哽咽着号啕大哭。
  她将我温柔地抱在怀里,抚摸我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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