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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顽 第26节

  夫人们又有新的疑问,“若为了开枝散叶呢?会有别的打算吗?”
  识迷摇着她的小檀香扇,慢悠悠道:“他原本就没打算娶亲,开枝散叶于我们来说不是困扰。”
  夫人们这
  椿日
  下“哦”得更长了,太师这样的天纵奇才,竟然从未强求子嗣传承,而那些猪头狗脸的男子,却一个个叫嚷着无后为大,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反正不管怎么样,太师爱重夫人,那么夫人在中都的贵妇圈里便是最有分量的人。大家客套又进一层,看山看水、饮茶吃点心,直应付了两个时辰,识迷才从茶室里脱身。
  回来的时候,浑身几乎没有力气了,天晓得端庄的贵妇装起来多累人。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船舱,一眼就见陆悯闲适地坐在窗前,正吹着江风看书。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一头栽倒在地台上,哪怕天塌下来,也别想让她挪动分毫了。
  可她这么一栽,在陆悯看来却是个危险的预兆。这一向都是她为他续命,他从未想过她要是断了供养,他该如何处置。
  于是手里书匆忙扣到一旁,他疾步上前唤她:“阿迷!阿迷!”
  她趴着不应也不动,看样子出事了。他忙把她翻过来,抱起她送上床榻,正急于查看她的境况,忽然见她睁开了眼,嘟嘟囔囔说:“我就想睡一会儿,你把我从这儿搬到那儿,到底想干嘛!”
  他愕然,这种表情出现在太师的脸上,可说是绝对的破天荒。
  识迷见状却咧嘴大笑起来,“我要是再等等,是不是就能看见你慌里慌张搜我的身,寻找那个铁匣子了?”她说着,侧过身盯住他的眼睛,“匣子里的血如果只够给一人续命,你是会救我,还是会留给自己?”
  他受她愚弄,心头怫然,低声叱道:“我只图这一次,不图将来吗?你若是不行了,我如何才能找到偃师!”
  识迷顿时白了他一眼,“夫妻一场,你不能说得委婉一点吗?刚才我可同那些夫人夸赞了你半天,说你重情重义,温柔体贴,结果你就这样对我。”
  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别把闺房里的事当做谈资,那些人不值得你去深交。”
  识迷道:“六卫将军不都是你的得力干将吗,一面差遣人家,一面又瞧不起人家,太师,你的人品有问题。”
  他不想同她啰嗦了,撑起身道:“既然是用来差遣的人,便没有高看一眼的必要!”
  识迷很看不上他趾高气扬的样子,拿肘弯狠狠扣住了他的脖子,凉笑道:“陆悯,你确实冷血,好像对谁都没有真感情。要是有朝一日被你夺回了命脉,你定会毫不犹豫除掉我们,对吧?”
  两张脸离得极近,近得几乎呼吸相接。识迷制作这张脸时,曾经惊叹于每一个微小细节的完美,但陆悯赋予了他新生,你会发现这张脸愈发无可挑剔,就连那扬起的眼梢,浓长的睫毛,都迸发出一种全新的味道,近观有种令人微醺的感觉。
  他厌烦了这种不对等,唇角慢慢勾出玩味的笑,轻声道:“那也未必。我的心空空,也许有个隐秘的地方,是为心爱之人而留的。如果你能走进去,我定会对你手下留情,端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识迷邪火乱窜,胜券在握的戏谑,结果反被他调戏了,真是晦气又不甘心。
  她向来不认输,心道人都是我做出来的,还怕你反将一军?
  话当然要挑扎心的说,她笑了笑,“每次给你加持完,你对我的炽热可是不遮不掩,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当成心爱之人了。”
  这算是戳到了他的痛肋吧,足令他气涌如山。
  她果然听见他的呼吸声,急促而浓烈,收缩的瞳仁里蓄着一头野兽,就快冲破牢笼闯出来了。
  也是第一次,她听到他亲口承认,“我对你的感觉很奇怪,起先是眷恋,现在已经变成渴望了。若你不反对,我们不妨坐实夫妻名分,到那时我自会一心一意待你,你我齐心,可以谋求一个长久的生存之道。”
  识迷这回确确实实被他吓了一跳,她亲手做出来的偃人,居然敢对她说这样的话?他这是在使美男计,妄图策反她吗?长久的生存之道,无非是拉拢她,进而合谋控制偃师。
  还好,自己就是偃师,否则真有可能被他蛊惑了。
  “啪”地一声,她把那张俊脸拍开了,“你发什么癫!我可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既然受人恩惠,就当结草衔环,看来你阿翁没有教过你这个道理。”见他忿然看着自己,她咂嘴道,“看什么看,再看我也是美人,对你有几次救命之恩。你刚才的冒犯我记下了,你就等着下一次,我蓄意报复你吧。”
  他笔直地站着,脸色愈发阴沉。
  所以试探性的交涉失败了,他也看出她冥顽不灵,难以撼动她对偃师的忠诚。但他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惶恐,先前的话大半是真实的,每一次她为他续命,他对她的感觉就深刻一分,随着时间推移,她似乎有融进他骨血的趋势。
  他对她,半是忌惮半是执迷,有时弄不清自己的想法,心里攒着的火越烧越旺,终有一日会烧毁自己,撕碎她。这几天她不在九章府,他未有一刻放松对她的监视,她去见了解夫人他知道,她去鬼市他也知道,甚至连郊野的那场暗战,他也收到了消息。但可惜,跟进止步于此,放出去的探子再也没能回来,想必是被发现了,处置了。
  也好,知道这么多内情,回来也活不成。但令他惊讶的是她和那三个偃人,全不是表面看上去人畜无害,他们有惊人的战斗力,这才是偃师手上最大的利器。而这小小的女郎,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手段?她一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要想从她口中探出实情,恐怕是绝无可能的。
  他一时千万种想头,识迷则气不打一处来。翻过身毫不客气地背向他,“你若是再敢撩拨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嘴里说着气话,心里却也感慨,弄个这么好看的皮囊,实在是和自己过不去。再怎么说他也是男子,刚才让她心慌了一瞬,难怪顾师兄告诫她不能和偃人生情,原来这道鸿沟跨越起来这么容易。
  不过自己对他是常怀慈母之心——当然这是体面话,更确切地说,如同得了个有趣的玩物,或者说喜欢的小猫小狗。兴起时逗弄,就算他有獠牙,也得老老实实收起来,谁让她掌着他的生死呢。
  可惜近来他有点不服管,獠牙不敢刺穿她,却也小小磕破了她的皮肉。果然半偃不好掌控,他们的思维不由她控制,除了要定期续命,他们和生人无异。她眼里的小猫小狗,终有一日会咬她一口,这样说来一旦时机成熟,必须果断舍弃。
  心里思忖着,架不住眼皮沉重,不多时就睡过去了。
  晚间用饭,是护卫送进船舱的,今晚又是同床共枕的一晚。打从成亲第一天起,彼此就没有讲究什么各睡各的,识迷不介意,陆悯也无所谓,多个床伴不是难题。洗漱过后一头躺倒,这画舫顶上有天窗,打开天窗,能看见天顶闪烁的寒星。
  “你我这样,能维持多久?”他忽然问,“阿迷,你以前可曾嫁过半偃,就像嫁我一样?”
  识迷嗤了声,“少胡说,我可是头婚。虽说我不拘小节,但我冰清玉洁着呢,你最好不要胡言乱语。”
  “那我倒是甚为荣幸。”他的嗓音空前柔软,像入梦前的昏沉,“婚内好生相处吧,若有朝一日要离别,也不要有所不舍。”
  她瞥了他一眼,“你们男子每月也会有多愁善感的那几日吗?什么离别不离别,说不定我会同你凑合一二十年。”
  她说完,开始好奇世上会不会真有日久生情这种事。朝夕相处一二十年,就算是虚情假意,也会产生一点亲情吧。果真如此,可以考虑死起来让他痛快一些。
  后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了些什么,第二天居然全忘了。
  走水路需要绕行,不像陆路直达。所幸他们提前出发,即便多耗费一天,也能确保圣寿日之前抵达。
  返京的消息早早传回各府,画舫靠岸的时候,码头上已经有车马在等候了。从码头到山河坊,少说得走上大半个时辰,内府参官一面赶车,一面小心翼翼回禀,得知主君成婚,有多少同僚,送来了多少贺礼。
  还有陆氏族亲,埋怨主君不曾提前知会他们,“老宅夫人说礼不可废,主君与女君回到上都后,切要入宗祠敬告天地祖宗,千万不能忘了。”
  识迷才想起来,
  成婚那天确实没有拜过高堂。陆悯这人是狂妄,嫡母和兄长从来不在他眼里。
  参官的回禀也不知他听见没有,他依旧淡漠地看着窗外,想必是半点没有与陆家人多做纠缠的打算,识迷也懒得过问那些繁文缛节。
  结果刚到山河坊,就见一个身影站在门廊上。走近看,那人高高的身量,蓄着胡子,五官和陆悯有几分相像。待马车停住,下了两级台阶走到车前,和煦地唤了声“跃鳞”。
  这下是躲避不开了,陆悯下车后朝他拱了拱手,“阿兄怎么来了?”一面回身接应识迷,向她引荐,“这是家兄,来见个礼吧。”
  识迷知道他,陆悯的兄长陆隐,陆氏的宗子。虽说官职不如陆悯高,在朝中也算有分量的人物,便依言向他行礼,欠身叫了声“大兄”。
  陆隐还了礼,矜持的读书人,视线不在女郎身上多停留一刻,随即对陆悯道:“我得知你今日回上都了,急于来见见你。你们成婚没有通知族里,自家人弄得不亲近,阿母脸上也无光。既然回来了,后日才是圣寿,今晚回去吃个团圆饭,明日上宗祠告知阿翁,也好让他老人家九泉下放心。”
  识迷转头看陆悯,不知他会怎么答复,出乎预料,他居然答应了,笑道:“提前两日回来,就是为了周全礼数。遐方知道我公务忙,在中都并未大肆操办,因此没有惊扰家里,这次回来禀报族老和阿母,也免得对我们诸多挂念。”
  陆隐颔首,“你以前的院子,阿母和你阿嫂重新收拾过了,今晚在家留宿吧。我们兄弟许久没有同饮了,今晚好好喝一杯,叙叙家常。”
  陆悯道好,似乎很重亲情的模样。这里应准了,陆隐便先回去预备,识迷纳罕地抱着胸,上下打量他,“你该不是又有什么小算盘,才答应相见的吧!”
  他傲然震了震袖,“总要给长辈一个舐犊的机会。”
  识迷一点就通,“那我带大些的箱子,回头好装礼金。”
  他淡淡一哂,负手迈进了府门。
  若说真是冲着收钱回去,怎么可能呢,必定是有什么人或事,值得他跑这一趟。识迷紧要关头很有夫唱妇随的觉悟,且得知了陆悯父亲早年的所作所为,她也很有兴致去接触一下陆家的人,看看能否更详尽地了解来龙去脉。
  临出门前,还得重新换身衣裳,上回的参官堆着笑上来邀功,“女君,一切都照着您的喜好布置妥当了。垂帘壁幔、器皿杂物,全是您钦点的式样。还有您的新衣,也置办了十来套,女君看看可有什么不称心的,卑下好立刻调换。”
  识迷十分领情,“参官做得很好,我很满意。回头让主君好好犒赏,这阵子你们辛苦了。”
  参官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卑下只求能在府中长久侍奉。主君若有怪罪的时候,求女君为卑下说几句好话,卑下就叩谢女君恩典了。”
  识迷满口应承,回头时,发现陆悯已经站在门前了。
  他穿一身檀色的金线缂丝襕衫,腰上束白玉带,因为鲜少见他穿艳色,识迷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也因为她的注视,他愈发直了直身板,转身道:“别看了,再看赶不上晚宴了。”
  第31章
  虽然他态度不太好, 但好看着实是好看。这样的一件成品摆在眼前,时时能让你倍感自豪,果真手艺妙到极致,已然没有更精进的余地了。
  陆悯踱着闲适的步子登上辇车, 识迷忙快步跟上去, 坐定后叮嘱他:“我不曾做过人家的儿媳, 也不知道怎么和夫家人打交道,你要时时看顾我, 别让我随便得罪人。”
  她就是这么古怪, 担心自己得罪人, 却不担心初来乍到受人欺辱。也是,她原本就不简单, 在他面前装成一个普通的半偃,委实是憋屈坏了。
  转开脸,他随意应了声,“少说话,便不会得罪人了。”
  她看着他,怒目相向, “你对我好像很有成见。”
  他说不敢, “我如此屈从你, 连虾都愿意为你剥,你还待怎样?”
  “所以剥了一盘虾, 可把太师委屈坏了。请问你究竟多久没有自己动手干活了?一个男子,养得细皮嫩肉,若没有太师的头衔顶着,你上不夜天经营,也断没人觉得不妥。”
  要是换了一般人, 嘲笑他能上不夜天赚钱,应该是头一等奇耻大辱吧。然而话扔到陆悯脸上,他照旧可以喜怒不形于色,慢悠悠道:“所以我说,女郎少开口,便能免于得罪人。”边说边举起一双手,惋惜地蹙眉查看,“直到现在,我还隐约觉得有股腥味,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识迷嫌弃地调开了视线,“剥虾觉得腥,你如厕可怎么办。这么私密的事,难道也要假他人之手?”
  这下果然引来了他郁塞的注视,她无赖地笑了笑,朝窗外一指,“看,上都的夜景也甚美。”
  的确,白玉京的夜,和十几年前没有什么差别。国君换了人做,对于百姓来说,无非是头几年痛得厉害,时间一长,日子照样过。家人在战乱中死了,只能说命不好,鲜少有人会去问责当权者——建国立业的事,蝼蚁懂什么!
  车辇从规整的巷道中走过,马蹄笃笃,入夜分外清澈。
  走了一程,便见前面一片灯火辉煌,那是陆氏所在的里坊,陆家氏族大半的族亲都在这里建了府邸。不过因今晚是本家会亲,族亲们都没有出席,马车还没到府门前,就见陆封君带着家中老小,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携手下车吧,陆悯一把抓住了识迷。识迷想起他说的腥味,甩了一下没有甩脱,只好无奈地被他拽了起来。
  陆家人仰面站在车前,见他们现身,陆封君笑着说:“长途跋涉一路辛苦,大郎说你们要回来,可把我高兴坏了。”
  陆悯领着识迷见礼,“这是阿母。”
  识迷掖手俯身,“阿母。”
  陆封君客套地说免礼,自然没有忘记那次在山河坊,这女郎是怎么直白地解释体面的。心里虽然很不衬意,但良好的修养让她维持住了表面的体统,甚至可以很热络地牵住女郎的手,殷切嘘寒问暖一番。
  “小郎,晚宴已经预备好了,都是你素日爱吃的菜色。”一位娟秀的美人言笑晏晏,灯火下粉面细腻如缎帛,眼波流转间有脉脉温情,又望了望识迷,“弟妹,快请入席吧。”
  想来这是陆隐的夫人,真是个美貌的女子啊,自从识迷下山后,就没有见过这么齐整的女郎。
  陆封君向识迷介绍,“这位是阿嫂,先你几年进门,育有两子了。以前总说没有姐妹甚是寂寞,如今二郎娶了亲,往后妯娌便如姐妹一样相处吧。”
  婆母这样说,大嫂自然是顺从的,对识迷很客气,但没有不合时宜的过度亲近。引众人进门,与识迷并肩而行时,温声细语道:“听说弟妹是阿叔的养女,那也算亲上加亲。只可惜以前没有带回来,否则可以早些相识……弟妹闺名叫遐方吗?我娘家姓岳,闺名叫明真。这宅邸,是定都后陛下赏赐的,小郎没在家逗留几日就去了中都,恐怕也有好些地方不相熟。晚间要是缺什么,就差人来问我,不要见外。”
  识迷含笑致谢,“阿嫂是细心的人,必定处处都替我们安排妥当了。”
  岳明真赧然笑了笑,复转头望了陆悯一眼,“好久不曾见到小郎了……他以前身子弱,我总担心左右的人疏于照顾,今日看来已经彻底复原了,真是可喜可贺。”
  如果说识迷对陆悯,纯属造物者对被造者的欣赏
  椿日
  ,那么这位阿嫂对小郎,则展现了超越亲情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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