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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顽 第35节

  陆悯转过头,温声道:“你先回去吧,今日事多,可能要忙到很晚。”
  识迷点点头,退后一步目送他。他和李御史并肩入了议事堂大门,边走边商议公务,直到行至长阶尽头,也没有见他再回头看一眼。
  很好,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哪有什么真情实感。识迷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来,原本她还担心以后不好意思下手呢,看来杞人忧天了。
  转过身,悠哉往回走,算算时间,她的口信应当已经传到重骑夫人耳朵里了。六卫将军不像审台官员,每日必在九章府办事,他们更多是在军营和营建神道的工地上,行动不受限,多的是机会动手。
  接下来就是掐好时间,完成所有的布置。杨将军的新躯壳,早就送到新置的小院里了,顶着她这张脸的偃人,也已候在了东市的绸缎铺外。她回去换了身衣裳,带着染典等人赶往东市。在她迈进绸缎铺后不久,染典和艳典便跟随另一个她,抱着两匹布帛登上马车,赶往下一处需要采买的店铺了。
  识迷戴着幕篱
  ,从后门溜出来,驱车赶往不远处的小院。约摸半个时辰后,就有一辆轻便的马车径直驶进了院子里。
  候在院中的偃人上前,把昏死的人抬下车,又沉默着抬进了后面的暗室。杨夫人毕竟有些不放心,追着询问:“要等多久?不会出纰漏吧?”
  偃人冷漠地回应:“两刻钟。活着让你带走。”
  再要追问,根本没有人理会她,她只好失魂落魄独自坐在厅房里,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不会出事的,她想。其实当真出事也不要紧,男人才是祸头子,祸首没了,家中她做主。至多失了将军夫人的名头,凭着诰封,也能确保余生衣食无忧。那个小贱人受不住磋磨,早晚会跑……不能让她跑,卖到花街柳巷去,让她见识见识窑子里的厉害手段。还有那总和她作对的小畜生,送到兵营做生兵,到时候再物色个听话的族子过继,简直两全其美。
  当然,那都是最坏的打算,身强体壮的男人忽然死了,经受盘查也够她受的,麻烦得很。但就是这么不起眼的自己,做出了一番瞒天过海的大事,还有什么道理不为自己骄傲?
  她慢慢探出双脚,把脚伸进门前的光带里去。以前行端坐正不能动摇,这回她不受教条管束了,愉快地摇摆起来,浑身都透着自在。
  这两刻钟,是充满希望的两刻钟。她依稀体会到了男人等候妻子生产的感觉,再见他时,他就是一个任她拿捏的人了。
  于是屏息凝神听里面的动静,可惜什么都听不见,只有风吹过枝头,树叶簌簌的轻响。
  终于,有脚步声走动了,不多时人被抬了出来,送回马车里。面无表情的偃人嘱咐:“向审台告假,就说坠马重伤。十日之内你亲自照顾,不可假他人之手。”复又把一个小匣子交到她手上,“每隔五日,往他胸口的红线上滴两滴。余量用尽前,自会有人给你送去。”
  杨夫人攥紧盒子点头,转头看看那张灰白的脸,“外子不会有危险吧?”
  偃人空洞地注视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僵直地说:“切记守口如瓶,不与任何人说起。”
  杨夫人怔愣了下,说是,转身迅速登上了马车。
  识迷隔窗看着马车使出院子,很满意于今天的顺利。只是武将的血又多又厚,清洗起来费了一番功夫,好在都处置妥当了,顾师兄给了她一瓶鬼市上淘换来的药,化骨无形,拿水一冲便顺着沟渠流走了。
  仰头看看天,时候不早了,得赶紧回离人坊,与阿利刀他们汇合。然而打开大门,远远见三个人躺在寂静的巷道里,定睛看都中了刀剑,血喷射得两边坊墙上都是,因这个位置太偏僻,应该死了很久也没被人发现。
  她有预感,这事是冲着自己来的。过去查看,一眼就认出那个仰面倒地的,是今早在议事堂外见到的御史李樵真。
  她猛吃了一惊,急忙退回来,指派偃人关好门户,驾车从另一侧坊道离开了东市坊。
  回到离人坊,确认顾师兄已经走了,这才略感放心,但也不能再逗留了,得赶紧返回九章府。
  她这一路都在嘀咕“坏了”,染典和艳典不明所以,小声追问:“阿迷,什么坏了?”
  识迷喃喃道:“圣元帝派来监察中都的御史死了,就死在东市坊的巷道内。我好像落进别人设计的圈套里了,本以为天衣无缝,其实有人黄雀在后。”
  染典顿时慌乱,“什么人,这么厉害?”
  识迷叹了口气,“他忍不了多久,很快便会来见我的。”
  艳典终于开窍了,“难道是太师?”
  识迷靠在车围子上,垂头丧气道:“本以为掌控他的生死,能将此人收归己用,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为什么要嫁!”
  染典开解她,“也不白嫁,不然怎么结交六卫夫人?怎么有机会进龙城?”
  也对,其实图穷匕见在所难免,早一点晚一点,也无所谓了。
  可话虽这么说,心绪到底不宁。识迷回到独楼如坐针毡,在院中里转来转去旋磨,一直转到天黑,也没见陆悯出现。
  看来是装模作样查案去了。御史之死,非同小可,白玉京肯定会过问。如今端看他是会让消息传播,还是捂住不发,倘或不发,这时应当来见她了。
  果然,不多时他就出现在门上,对手里提着水瓢的她说:“李樵真死在了东市坊的坊道里,这事不能上报朝廷。还请女郎为我传话,请偃师照着他的五官身量做个赝品,暂时用来维持局面。”
  原来目的在此,把事做绝,才能彻底引出偃师。
  识迷弯腰从桶里舀水,继续浇灌她的花,“偃师不在中都,恕我无法为太师传话。”
  可他接走了她手里的水瓢,一双眼睛鹰隼般盯住她,“那就劳烦女郎,亲自动手吧。”
  识迷心头一惊,果真自己再小心,也还是逃不过这老狐狸的眼睛。看来他早已看穿了,即便不能确定她就是偃师,也知道她一定懂偃术。
  怎么办呢,反正遇见变故不要慌,就靠死不承认,他也拿你没办法。
  “太师说笑了,我简单做两个傀儡确实没问题,但让我制作偃人,我没那本事。”
  他却如数家珍,一字一句道:“不难的,取硬木雕琢,做成骨骼;取细沙掺胶,做成肌肤;取铜镜水磨,做成眼睛;还有肝胆、脾肾、肠胃、支节、皮毛、齿发……都有材料以假乱真。女郎在偃师身边多年,耳濡目染,想必已经学会了。”
  识迷怔愣望着他,半晌道:“既然这么容易,太师何不自己动手?”
  他有好耐心,见她还强硬,凑到她耳边道:“阿迷,我也在赌。我还有十四日,就赌这十四日内,偃师会不会因你而现身。”
  她方才明白过来,难怪这厮昨晚要她替他续命,原来是为了有充足的时间,运作这场豪赌。
  还有更令她始料未及的,他忽然抬手在她后颈一击,她瞬间便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个金丝制成的笼子。这笼子悬挂在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央,大厅四角站立着高大的佛像,正以悲悯的神情,垂眼注视着她。
  她慌忙撑起身,眼前的一切足令她发狂。她看见阿利刀和染典艳典被卸了双臂,长矛穿透身体,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原来她昏死的这段时间,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恶战,偃人见她被关进笼子,立刻便向那个关他的人发起了攻击。但陆悯的战力到底有多高?恐怕高得超出她的想象,居然能凭一人之力,把他们打成这样!
  识迷抓住笼条摇撼,咬着牙叫骂:“陆悯,你这奸贼,放我出去!”
  负手站在那里的人还是一副芝兰玉树的风貌,大战也不曾让他有丝毫狼狈,他仰脸笑道:“你别发火,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请他们替我找到偃师。不想这三个偃人疯得很,二话不说便提刀,我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的。偃人没有血肉,双臂修复起来应当不难,我没有拧断他们的脖子,终究是手下留情了。”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陆悯,名字叫得那么慈悲,天性里却只有阴险算计。
  她望向三偃,他们不屈服,但因没有了手臂,任凭两条腿怎么蹬,也无法从长矛下挣脱。
  “让他们去找偃师,把人带回来。”他心平气和地说,“阿迷,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这样处处防备。只要你听话,按我说的做,我绝不会伤害你。把你关进笼子,也只是想让他们知道利害罢了。”
  不,他是想拿她要挟他们,但偃人纯直,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救出她。
  震脱了银销的偃人只知道战斗,没有分辨的能力。识迷只得吹哨安抚住他们,血红着双眼的三人,这才逐渐安静下来。
  陆悯走
  椿日
  到他们面前,姿态优雅地拔下了长矛,望着瘫倒在地的偃人道:“请偃师回离人坊,就说陆悯有事相求。阿迷在我身边,你们不用担心,只要偃师回来,一切都好商量。但若偃师仍旧选择避而不见,那就不要怪我,不念再生之恩了。”
  染典和艳典狠狠地瞪着他,而阿利刀委屈地望向识迷,“我们打不过他……”
  识迷的心沉进谷底,知道这回败了个透彻。自己的死活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将师兄牵扯进来,便长出了一口气,垂着袖子道:“你不用找了,我就是偃师。你要御史的偃人,我替你做,你先放我出来,让我修好他们。”
  第40章
  他对她的要求恍若未闻, 仰望着她,眼里浮起复杂的神色,苦笑道:“找了这么久,你果然就在我身边。”仿佛久悬的心终于落地, 他轻叹一声, 慢慢颔首, “我何其有幸,娶了那个造就我的人。阿迷于我来说不再只是夫人, 更是救命的恩人。”
  真是受够了他的虚伪, 识迷嗤道:“结果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恩人, 把我关在鸟笼子里,拿我当鸟。”
  他们的对话, 已经弄懵了阿利刀等人。他们一直以为偃师是第五海的师父,阿迷只比他们多了一颗心而已。结果搞了半天,创造他们的人正是阿迷,难怪他们死了,她还活着,他们活了, 她更加欢蹦乱跳。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 浮现在偃人们的脸上, 他们眼泛泪光喃喃唤她:“阿迷……”
  识迷努力平稳住几欲下垂的嘴角,怅然道:“现在终于明白, 你们为什么都依恋我了吧,因为你们身上,流着我的血。”
  简直就像认祖归宗,不过认亲的场面有点特别罢了。
  陆悯也解开了盘桓在心头多年的结,“我少时曾听阿翁说世上有偃师, 可惜遍寻不得,最后只能放弃。若照年纪推算,他说的偃师应当不是你,那么这中都内外,还有另一位偃师存在……”说着调转视线望向三名偃人,仍是那句话,“去把偃师请回来,我只给你们两日时间,要快。”
  他的赶尽杀绝,终于引来了识迷的破口大骂:“陆悯,你这过河拆桥的狗官,以为控制了我,就能高枕无忧吗?我大不了一死,你也别想活过今年夏至!”
  也许是激烈的言辞激怒了他,他哼笑道:“你若想死,我也不拦你,追随你至地下,不枉我们结发一场。但你要想明白,接下来会有两万多城众因我殉葬,你不是虞人吗,忍心看着那些无辜百姓被推入墓道,白骨化作地宫的基石?莫如好好与我携手共进退,我能保重安城百姓不死,连带你的所求,我也能满足你。”
  其实这场对决从来不存在协商,由始至终都是威胁。他把她抓进笼子里,他知道偃人们为了救她可以肝脑涂地。她就像牵住风筝的线,只要有她在,偃人自会前赴后继,完成他交代的任务。
  “只有两日。”他复又重申了一遍,“两日后那位偃师不出现,你们就再也见不到阿迷了。至于这手臂,回来修复也是一样,毕竟传话靠嘴,不靠手。”
  言罢扬袖一挥,大厅的门扉洞开,他的手指直指向漆黑的夜,“快去快回。”
  偃人们最后看了识迷一眼,挣扎起身,箭矢般疾射出去,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陆悯还是满意的,看着大门重新合拢,信步走到囚禁她的金丝笼下,温和笑道:“偃人不傻,他们很忠勇,比生人强。只可惜没法造出一个偃人大军,若能,这天下便没有敌手,所到之处皆夷为平地,也不用担心有伤亡。”
  他的字字句句都在影射,偃师的身份没能隐藏太久,但更深的来历,识迷不知道他掌握了多少,遂存心试探,“你非要挖出偃师,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仅仅为自保,还是真想组建一个偃人大军?”
  “你竟未发现,我在替你完成夙愿?”他的眼眸里仿佛藏着万把利刃,微微睨起来,压成无数流转的寒光,“重骑卫将军的告假书,黄昏之前送入审台了,据说是坠马重伤,要歇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复原。照这态势下去,过阵子该是剩下的五卫将军,一一因各式各样的问题托疾。与其逐个攻破,莫如我把他们全召来,偃师想把他们变成傀儡还是半偃,悉听尊便。”
  他不再管她叫女郎,称呼的转换,凸显出了双方的对立。所以她还是棋差一着,想了许多办法,终究未能逃过他的监视。
  他没有道破她的真实来历,不知是刻意回避,还是当真没摸清。其实识迷更倾向于前者,仇恨太过赤裸裸,还怎么心安理得地续命?既然不可调解,只有含糊一些,甚至假装不知情。可她心里明白,他已经知道她要向六卫将军下手了,只要顺势推断,怎么可能不清楚她的来历。
  不过他的态度,倒确实出乎她的预料,“太师不在乎把六卫将军变成半偃和傀儡,为什么?”
  他低头发笑,“因为秘密共通,就可以不分你我了。这些人虽然曾在我麾下出生入死,可一旦江山大定,难免各怀心思。偃师与我终归是一心的吧,有你牵制他们,这中都六卫就尽在我手,我也终于能够放下戒心,彻底信任他们了。”
  识迷听完他的话,背靠笼条惨然发笑,“好一招将计就计,我还是被你利用了。”
  他脸上残忍的表情慢慢退散,重新浮现出真挚纯粹的情感,温声道:“阿迷,我与那些偃人一样,对你满是感激和眷恋,也请你相信,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你不是喜欢重安城吗,只要你在我身边,时时和我共进退,连我这个人都是你的,重安城自然也可以给你。”
  她倚着笼子,转动眼睛垂视他,“我知道你很大方,看,连鸟笼都为我量身打造。知道我喜欢金子,就镀一层金,过两天我要是喜欢彩色的,你肯定愿意替我镶上一圈宝石。”
  她的言辞间满是嘲弄,他知道她怨恨他,不破不立,有的怨恨不能省,从暗处搬到明处更好。早前自己身弱,所求不过是活下来,换掉那个无用的躯壳。而今一切重回手上,隐藏在心底的欲望便冲破桎梏,喷薄而出了。
  燕君为帝,他为帝师,左右王事十五年,这份关系却并不牢靠。早在燕朝屈居南地时,陆氏就是四大望族之首,门阀的权利扩张影响了君王,若阿翁不死,陆氏早就灰飞烟灭了。
  死一人,保得全族平安,这是走投无路下的妥协。但牺牲换取的平安是暂时的,十三年过去了,新一轮的清算已经在酝酿,朝堂上出身四大族的官员任命越来越少,圣元帝更青睐那些薄祚寒门,没有根基的读书人。因为没有势力,弃用之时也更易清除。
  他与阿翁,肩上担负的担子没有不同,昔日是阿翁死,不久的将来是他亡。但命运还是赏了他一线生机,阿翁遍寻不得的偃术,也许能够为他所用。掌握了偃师,自然如虎添翼,剩下的便是怎么好好说服这刺儿头,怎么让她心甘情愿助他一臂之力。
  “我说过,出此下策是情非得已,只要他们能把偃师带回来,我即刻便放了你。”他的声线愈发温柔,眼神能熬出蜜来,“阿迷,我对你的情义,你早就感觉到了,只不过总戏谑我是个半偃,从未拿我当生人看。我得多谢上天,让换身的手段能保留一颗心,我全身上下都是你给的,唯独这颗心属于我自己。它喜欢你,从来不是借花献佛,是用尽了所有。你何不放下固执的芥蒂,既然拜过了天地,就长长久久与我做夫妻吧。”
  识迷静静听着,心道口才好就是好,忘恩负义也能说得这么煽情。
  偏过头,她百无聊赖地泼冷水,“师门有门规,不能和偃人生情,违者逐出师门,把偃人投进火堆里。你
  想被烧死吗?”
  他窒了窒,“我有足够的能力,废了这条门规。”
  她听得发笑,“少说漂亮话,”拍拍身侧的锦垫,“有本事你来陪我,我就相信你说的。”
  想必他当真考虑了她的提议,站在笼前沉默不语。识迷冷笑了声,撑着脸开始惆怅反省,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是太过有恃无恐了,以为手握生杀,就能把他捏在掌心里。
  然而她的讥嘲还未凉,连通鸟笼的吊桥就放了下来。他踏过镂金银的阶梯,缓步走到笼门前,在她意外的注视下打开门,踏进了金笼里。
  “我来陪你,你就相信我的话,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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