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裴疏垂着视线,神情柔和,眼底却渗出丝丝缕缕的阴郁。
牧川去医院服刑,社会服务,做护工……那段日子像一根生锈的铁钉,楔在他心里。
裴疏就知道,裴临崖没那么好心。
从医院回来的牧川,变得陌生而刺眼,染上了很多劣习——开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无缘无故跑出去淋雨、沉在浴缸里泡到手指发白起皱,总是私自熬夜,深更半夜打着手电在储藏室里看一整宿的书。
最让裴疏难以忍受的,是有时他半夜醒来,甚至会听见牧川在梦里发出很轻很小心的笑声。
那些轻笑溢出唇边,像泡泡一样消失,又被迅速藏匿。
牧川大概不知道。
裴疏睡不着。
很多个晚上裴疏睡不着,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这些反常的举动,像是一刀一刀割着濒临极限的神经,嘴角那一点细微的弧度像道不愈合的伤口……缓慢化脓。
裴疏盯着睡梦里浑然不觉微笑的牧川,手指慢慢把洗得柔软松懈的半旧白衬衫拧烂。
不规律的作息,潮湿的寒气,窒息的水面,放纵的欢乐……哪一样不是在糟蹋身体?
他难道不该帮牧川改掉?
……他对牧川这么好。
裴疏的喉咙淤肿,嗓音沙哑难听得像蚂蚁爬,固执地维持着那种令人不适的低柔语调:“是他自己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又不知道珍惜……可能因为是e级alpha,你们知道,劣等基因就是这样的。”
“他还坐过牢……对,监狱,监狱把他身体和脑子都搞坏了。但他很乖,真的很乖,你们不要看不起他,我给他煲汤……”
低柔晦涩的嗓音在看到那半枚药片的时候戛然而止。
裴疏像是又被掐住喉咙。
那的确是药——金属托盘里躺着半枚还没有彻底溶解的药片,被血浸透的糖纸软烂地黏糊在上面。
这是从牧川胃里取出来的东西。
糖纸上的图案早已经模糊不清,依稀能辨认出一个卡通小太阳,是牧川最喜欢的那种水果糖。
“阿司匹林,至少吃了三十片以上。”医生说,“大概是太痛苦,意识不清,有些没来得及剥开就吞下去了……我们已经做了血液净化。”
医生有话也就直说了:“他看起来遭受了长期虐待。”
被推出急救室、还需要在icu里观察的alpha年轻人,像是被强行抽走了所有颜色。
瘦削的胸口在呼吸机的操控下微弱起伏,脸白得透明,像是曝晒下的雪,边缘已经开始融化,只勉强维持着最后一点轮廓。
输液管里的药物缓慢坠落,一滴,两滴……沿着针头渗入手背上青紫的脉络。
脆弱皮肤裹着骨骼,手腕内侧疤痕交织横亘,深深浅浅,像是被揉烂又夹着本子里、小心展平的糖纸,轻轻一扯就会彻底碎裂。
——裴疏刚才的那一段发言,已经让这种“怀疑”变得不再是空穴来风。
“我们会按规定报警。”医生告知患者家属,“关于过去的所有细节,还请您配合警方说明……”
角落里,戴着口罩的狗仔疯狂按动快门,裴疏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下,却随即就又释开,理了理衣服,甚至得体地笑了下。
他低头摩挲袖口,指间反复碾过袖扣繁复的金属花纹,试图擦掉周骁野那个野蛮人把他压在地上时刮出的划痕。
这枚袖扣是牧川帮他系上的,那之后,他就一直没解开过——这些人怎么会懂呢?
他的alpha总是这样,系扣子的时候专心得像在做大事,连呼吸都放得很轻,苍白的指尖绕着金属扣笨拙打转……被他忽然握住手,整个人就会受惊地轻轻颤一下,然后把头埋得很低,睫毛投落小片阴影。
他好像又听见牧川轻柔的嗓音:“……好了。”
他垂眸,仿佛还能看见牧川替他系扣子的模样。
牧川的手被他养得多好,再也不是整天脏兮兮、沾满机油满手是茧的肮脏样子——现在很干净柔软,指甲修剪得圆润,茧和倒刺也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呵护里消失了。
每次系扣子的时候,牧川的手指都会因为用力微微发抖,抿着唇,神情专注,格外好看。
裴疏喜欢看他这样——安静,温顺,干干净净的。
很体面。
美中不足是牧川的声音也轻,总是气息太弱似的,说几个字就又立刻闭上嘴,好像怕惊扰什么。
乡下alpha什么也不懂,系完扣子就想把手缩回袖子里,被他攥住手腕,就慌得躁动不安:“不行……不要脸,脏,恶心东西……”
……裴疏的视线微微晦暗,监狱,都是裴临崖的监狱。
每次牧川这么说,他都要清醒清醒,才能弄清牧川是在反省自厌、自我惩罚、无意识重复那些管教的话,不是骂他。
“好啊……”他轻声说,语气柔和,嘴角还有弧度,眼底却幽暗得如同深湖,“被抓起来。”
裴疏似乎根本没有辩解的意愿,主动交出手,视线却越过碍事的人,落在icu暂时关闭的探视窗上。
他贪婪地看着。
仿佛透过那扇被封闭的窗子,能看见牧川苍白的、熟睡的侧脸。
牧川为什么会吃药,是不是还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了?裴疏想,他改,以后的每天都改,他再也不逼牧川做不想做的事。
他发誓达成牧川的一切愿望。
“阿川。”他柔声说,好像里面的人真能听见一样,“这下我们就一样了……你进过监狱,我也进过。”
”你再也不需要在我面前抬不起头……”
“我们一样了。”
他呢喃,尾音带着点愉悦的颤,仿佛忽然收到了件虽然意外、却十分合意的礼物。
说到这他顿了顿,很轻地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这种说法很蠢。
但也……不要紧。
牧川高兴就好。
他的alpha一定多多少少是生他的气了,才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逃离他。不要紧,他去监狱里待一待,能哄牧川消气就好。
等出来的时候,他的阿川一定会原谅他,重新对他露出那种柔软的表情,会愿意握住他的手……这一次让他来系袖扣。
他知道错了,他去监狱里的教堂,向他的阿川忏悔。
……
系统收起涂满牧川信息素的纳米小针头。
它一时太恨,起码扎了裴疏一百多针,效果很明显,裴疏的腺体被扎成了花洒,人也多少有点疯疯癫癫的了。
至少这几十分钟里是的。
裴疏垂着头,呼吸吞吐间全是牧川的味道,仿佛整个人都已经被浸透,居然真就毫不辩解,自愿被带走配合调查——被戴上手铐,视线还始终黏着icu那扇紧闭的门。
丝毫不在乎这样会落到裴临崖的手上。
不在乎这样会让他声名狼藉、跌落云端,从完美仁慈、宽宥感化加害者的omega遇袭事件受害人,变成一个引人侧目的疯子。
不在乎那个宁死不能泄露的阴暗秘密,被翻出来,曝晒在光天化日。
……可惜的是,牧川那点微薄的信息素,最多十几分钟,也就会被裴疏自己的腺体分解吞噬,彻底失去任何效果。
留不下半点痕迹。
至于那个时候清醒过来的裴疏会不会被后悔……
「恶有恶报!」系统冲裴疏狠狠龇数据牙,「你都被他逼得神志不清了!居然那么骂自己,那个时候……」
沈不弃拿输液管编小蜻蜓:「我的神智很清啊。」
「哦哦。」系统,「……嗯?」
系统:「嗯???」
沈不弃又没有办法,那个阶段里,能钻的空子几乎没有。牧川的人设卡在那,温柔隐忍的乡下alpha满心都是自己的罪孽愧疚,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对裴疏说半句重话。
系统有点听明白了:「所以,那些骂人的……」
沈不弃:「唉。」
系统:「……」
有什么可“唉”的!
所以沈不弃给自己编了好多管教的语录。
裴疏被他骂得死去活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偏偏气还不能冲着牧川发,只能磨着后槽牙硬咽回肚子里,腺体结节就得了十几次。
「所以。」系统终于回过味,「《alpha社会化守则》里……没有“被omega抱住就要立刻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