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迟灼盯着那只被污水和雪沫弄脏的手。
灰色的旧薄毛衣,袖口被扯得松垮变形,冻得发紫的腕骨硌着空酒瓶,手指蜷曲,指尖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那理当是只很漂亮的手——骨节匀称,手指修长,如果忽略从掌心蜿蜒进袖口的那道狰狞丑陋的伤疤的话。
那是被碎玻璃割的,六年前,靳雪至不听他喊破的嗓子,固执地把他从那辆要爆炸的车里拽出来……殷红的血浸饱了西装衣袖,滴在迟灼的脸上,温热黏稠。
那大概是迟灼这辈子哭得最难看的一次,他的眼泪和靳雪至的血,混合成某种鲜红过头的颜料,最后编织成完美的错觉。
靳雪至在最后救了他一命。
这很感人。
迟灼并不是有意调查,是几个月前,他意外捡到了一个亡命徒,对方为了半块发霉的面包跪着向他哀求讨饶,哆嗦说了当年的真相。
“当年那件事……那辆车,有问题……靳检察官知道……”
“是靳雪至……私下找的我,让我做的……”
“是他……安排的……”
“我有证据……”
有趣。
迟灼不是个偏听偏信的人,他把这条野狗圈养起来,喂水喂食,想找个机会和靳雪至聊一聊。
他想。
今天的事,也是靳检察官安排的吗?
“喂,懂不懂规矩!”一个纨绔发现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审视似的盯着这边看,被激起浓浓不满,“你特么谁啊?也来尝野味的?”
“你也馋这一口?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也行啊!那你得排队,等我们玩尽兴……”
迟灼看到那个人影。
洗得发白的灰色旧毛衣,已经明显不合身,松松垮垮沾满了泥水,领口歪歪斜斜,露出一截苍白的锁骨,脖颈很细,一折就断。
凌乱的黑发湿漉漉垂落,把大半眉眼遮住,在这种天气里,已经冻结成某种完全不会动的、僵硬的弧度。
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以一种相当别扭的姿势伸展在雪地里。
雪花不停落在人影的头发上、身上,脊背上,几乎已经把大半个人埋住,像一座浅浅的坟。
这些含着金汤匙、注定一辈子锦衣玉食的年轻人正兴致勃勃地研究“盲盒奖品”,有人用脚拨拉那条腿,有人揪着毛衣的下摆往起掀,露出苍白的腰线,有人用镀金打火机去烫微蜷的指尖。
……他被同伴忽然用力拽了一下。
忽明忽暗的火苗,照亮地上那人微抿的薄唇,和小半张毫无血色的脸。
“干什么!”顽劣的坏种扯着嗓子喊,却看见同伴瞪圆的眼睛、苍白的脸色……和枪口。
一支银色的袖珍手-枪。
枪柄烙着嵌金的冬青花纹,被火光映得发亮,镌刻的优雅叶脉由扳机一直缠到消音器管口。
这不是黑市能弄到的货,是该被天鹅绒衬布垫着,锁在某个防弹玻璃柜的顶级暴-力-美学艺术品。
此刻,这玩意正漫不经心,对着纨绔那只明明已经戴了家徽戒指、只不过拿着打火机,随便按着玩两下的手。
迟灼的左手还插在大衣口袋里,右手托着枪,姿势像是随手指路。
迎上几道惊恐的视线,那枪口就无所谓地挑了下。
子弹擦过手腕,新鲜的血绽开,打火机脱手飞出滚进雪堆,火苗“嗤”地灭了。
纨绔脸色煞白,抱着那只手,险些脱口的惨叫被同伴死死捂住——他们不是蠢货也不是傻子,这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更像是个脑子有病、彻头彻尾的疯子。
为了抢一个快死的乞丐!
拿枪杀人!
识相的恐惧迅速蔓延,有人畏缩地退了一步,其他人立刻慌忙爬起来,头也不敢回,你推我搡着一溜烟地拔腿作鸟兽散。
……
迟灼收起枪。
靳雪至送他的结婚礼物。
离婚的时候靳检察官没带走,不是因为大方,是因为这东西不合法,上不得台面。
迟灼走过去,半蹲下来拾起打火机按亮,借着火苗,低头研究地上的人。
靳雪至不知道在哪弄了一身水,现在冻成薄薄的冰壳,头发,睫毛,都凝着冰晶,又盖了层雪……这个人看起来也差不多像是碰一下就要坏的薄冰了。
迟灼伸出手,碰了碰那些雪下面的冰。
靳雪至是真的惜命,居然这样还撑着没昏死过去,灰色的眼睛模模糊糊看着他,蒙着一层冰翳,没有认出旧人的波动,也没有不甘、怨恨、恐惧……或者惊惶乞求。
被迟灼吵醒,捏住后颈,他极轻微地歪了歪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
像只对现状感到十分困惑的猫。
迟灼把打火机挪近。
睫毛上的冰晶渐渐融化,变成一点不起眼的水痕。
似乎是察觉到这一点微弱到可怜的暖意,靳雪至迟缓地动了动,开始慢吞吞地往他怀里爬。
迟灼没动。
带着一身泥水的靳雪至,轻得古怪,几乎没有分量,那只青冰似的手慢慢捉住他的袖口,冰凉的手指,像冬眠后苏醒的蛇,一点一点攀附上他的手腕。
迟灼摸出手机,开始搜索融金城适合杀人抛尸的地点。
ai助手可能有点惊恐,不仅不回答,还苦心给他罗列了三大页《刑法》,贴心地标红了“故意杀人罪”和“毁灭证据罪”的判决细则。
迟灼啧了声。
废物。
靳雪至已经爬上来了。
四天前的紧急政经新闻里,因为“滥用司法权”被逮捕查办的、联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明星检察官,把自己蜷进仇人的衣摆。
那在迟灼的梦里,无数次被一枪轰碎的头颅,软软地、自发地贴靠在了迟灼的颈窝……甚至还无意识地蹭了蹭。
靳雪至湿漉漉的发梢蹭过迟灼的下颌,膝盖抵着迟灼的胸口,被捏着后颈拎远,冻僵的手指在昂贵的驼绒大衣上留下脏兮兮的痕迹。
那些睫毛闭合,在青白的脸上投落脆弱的阴影。
太脏了。
迟灼准备把他拎走丢掉。
靳雪至被他抱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满足的喟叹声。
第28章 玩够了?
金融大道没有多余的垃圾桶。
迟灼今天才发现这种令人烦躁的荒谬细节——他拎着这团冰冷又脏污的猫,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巨大牢笼里走了七条街,居然没有找到可以把这东西丢进去的垃圾桶。
除非他再拐进那些黑水横流、藏污纳垢的小巷。
他今天已经受够了那种地方。
越下越大的雪已经淹没他的裤脚,这不是个适合徒步的天气。
迟灼低头。
靳雪至乖得稀罕, 脑袋软绵绵垂在他胸口,不吵不闹, 身上的冰壳化了,开始往下滴水,有种古怪的咸涩湿漉……海水不停渗进价格不菲的厚呢衣料。
迟灼拨了拨, 发现靳雪至的头发里甚至还有些细细的沙砾。
……像是刚从哪个海湾里爬出来。
迟灼垂着视线, 轻轻拨着靳雪至湿涩的头发, 指腹捻出那些细沙,随手丢掉。
他们这里的确离海不远,在他的办公室, 透过窗户甚至就能看见冷灰色的海湾——靳检察官该不是被哪个因为他倾家荡产的仇家套上麻袋沉海,又自己爬回来了吧?
这种无厘头的疯狂假设让人心情好了点。
这像是靳雪至能干出的事,这个不论落到什么境地都能挣扎着、不择手段拼命活下去的祸害, 就算真的被人丢进海里, 也会拼尽最后一口气爬出来的。
迟灼没有洁癖,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带着一身咸腥味儿在金融街的暴雪里散步……就在他盯着被毁掉的大衣, 开始忍无可忍地考虑要不要把这人再扔回雪里冻上的时候, 他们停在了一家酒店门口。
靳雪至提醒他的。
因为靳雪至忽然动了,像是终于从他这偷窃到了足够的体温的小偷,从冻僵的昏沉里稍稍苏醒,指尖勾住了他的领带。
虚虚绕了两圈,就脱力松开,苍白的手指摸着他的衬衫滑落。
像只玩腻了旧玩具很快厌倦的猫。
迟灼抬头看了看。
「云巅天际」。
靳雪至实在是很会挑,这是融金城最贵的七星级酒店, 一晚上要六位数起步,会员邀请制,普通人甚至没资格踩上那些精心打理的雪狐绒地毯。
灿金的暖光从旋转门里涌溢,漫过阶梯,他怀里冻僵的脏猫也像是察觉到了这点光亮,睫毛轻颤,有融化的细小水珠。
“不行。”迟灼说,“你只配住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