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小娃不容易嘛。”别的家属试图打圆场说好话,“小小年纪跑外卖挣钱,多不容易?单子多时间紧,难免磕磕碰碰的,也不是故意……”
“贺鸣蝉。”
司柏谦走近,盯着他问:“是我让你这么不容易的吗?”
“你要什么、喜欢什么我没给你买?我给你的钱不够花是吗?我让你这么不要命地挣钱了吗??”
贺鸣蝉说不出话。
“是不是我不管你了,你更高兴?”
司柏谦的语气冷得叫人喘不上气,打断所有忽远忽近的声音:“要是这样……以后就随便你自己出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用和我说。”
“以后不管你了。”
“你自己都不重视这条命,自己找死,我有什么办法?”
……贺鸣蝉的喉咙被看不见的东西塞住了。
不是又甜又凉又好吃的桃罐头。
他低着头,没意识到自己手脚发抖,腿肚子也软,胸口又酸又涨又闷,难受得他牙齿不停地打颤磕碰,眼泪又要夹不住地往下掉了。
司柏谦坏。
司柏谦坏!!
贺鸣蝉狠狠拿手背擦脸,擦到树枝划破的地方了,一阵火辣辣的疼。他顾不上,扶着他的小电驴,赶紧一瘸一拐走到不打扰别人的辅路上,摇摇晃晃骑上去就要跑。
电门还没拧,脑袋里那股沉甸甸的眩晕忽然变轻,扩散。
视野里时断时续的黑雾就漫上来。胳膊痛,腿痛,身上哪都疼,喉咙发干……头顶的阳光在耳鸣里吞噬一切,白亮,知了叫。
空气像是出现了波浪,街道扭曲变形。
尽力握紧车把的手仓促松开,贺鸣蝉胡乱往身边扶,试图扶住什么东西,但什么都没有,他撑了个空,软绵绵地坠下去。
没掉在滚烫的沥青上。
贺鸣蝉的脑子里进了棉花。
有点迟钝地转,转不动,棉花吸了眼泪变得又沉又重,他被温和的檀木香重新裹住了。
在外面晒这么久,原青枫身上那种空调那种特有的凉味消失,他像是不小心滚进了刚晒好的麦子。
或者干稻草垛。
或者一床晒得干爽、温暖、蓬松的厚棉被……姥姥新做好的……木头棍敲敲打打,闭着眼睛摸索出门……姥姥笑着招呼他,知了娃别疯玩了,饭都烧好了,快回家,快来新被子里蹬腿打滚……
……快回家。
贺鸣蝉手软脚软,动不了了,睁着眼睛小声道歉:“对不起。”
“嗯?”原青枫不知道他对不起什么,温和地表达了疑惑,“等一下。”
原青枫抬头,咨询了一下附近几位看热闹的路人,大致弄清楚了情况:他把人家小外卖员碰倒了,还有两份外卖没有送。
眼看就要超时了。
这不难解决。
原青枫让贺鸣蝉放心,他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让刚分配到他手下的实习生过来帮这个小忙。
电话只响了一声,另一头就立刻接通,传来年轻人热情殷勤又刻意讨好的声音:“原老师!我是林宾白!您有什么指示?”
“柏哥,司柏谦前辈特地吩咐的,说让我跟着您好好学习,辛苦您指导我两句,顺便让我给您跑跑腿帮帮忙。”
“有什么杂活累活尽管吩咐我!我特别能吃苦,什么都能干!”
电话里的实习生热情洋溢:“您千万别客气——”
“嗯。”原青枫说,“来芳园西街……”他抬了下头,“望京北街交叉口,极光咖啡门口的花坛边上,五分钟内到,有辆送餐的电动车。”
对面愣了愣。
似乎没反应过来,原青枫猜他是没记住地点,于是又说了一次,顺便提醒:“五分钟内到。”
电话另一头隔了几秒,吸了口气,接着就是杂乱的、匆忙起身乱碰乱撞的声音。
原青枫把话说完:“有两份餐,不可以超时。”
对面语无伦次地答应,欲言又止地叫他“原老师”,似乎还有什么条件要讲,原青枫挂断电话。
原青枫不喜欢这个刚分到他手下的实习生。
看起来好像很有眼色、嘴巴也好听,但做事不稳重,不是忘印章,就是算错会议时间,心思全花在讨好同事前辈上。
讨好当然有些效果,在同期的实习生里很显眼出挑,不然也不会被分到原青枫手下。
原青枫从总部调来,昨天刚到公司,在电梯里,就听见这个实习生小林在高声和其他人讲他怎么教训“事逼穷酸外卖员”。
……
原青枫挂断电话,向贺鸣蝉保证:“没事了,他说不会超时。”
外面太热了,即使有好心的商家拿来冰镇的矿泉水、撑起伞,不停给小外卖员扇风、擦脸、抹清凉油,效果也收效甚微。
原青枫惊讶于贺鸣蝉的人缘,向这些人道谢,先把贺鸣蝉抱进自己的车里。
年轻的身体瘦峭,但实话说比想象里的稍沉,外卖服下的身体紧实,有整天风吹日晒奔波出的流畅薄肌线条。
只不过这些漂亮的薄肌肉,现在也完全变得软绵绵,浑身都是烫的,原青枫抬手,帮贺鸣蝉摘掉头盔,再把领口也稍微拨开。
车门打开,强劲的凉气瞬间涌出来。
贺鸣蝉晕沉得意识不清,像只本能渴求水源的小动物,无意识地想要扎进冷气,被手臂拦住,喉咙里发出呜咽,微弱挣了两下。
“别急。”原青枫摸了摸臂弯里烫手的脑袋,“一会儿就凉快了。”
这样不能上来就猛吹凉气,会偏头痛,还可能会面瘫、中风。
原青枫给贺鸣蝉讲这个道理,他把贺鸣蝉安置在宽敞柔软的后座上,去调空调的出风口,不让冷风直吹。
叫他有些惊讶的,是只这么说了一句,贺鸣蝉居然就配合地安静下来,不再动……滚烫的身体逐渐绵软,枕在他的腿上。
只剩因为忍耐而略显急促的小口喘息。
原青枫又打卡车载冰箱,拿了个凝胶冰敷眼罩出来,想了想怎么给贺鸣蝉敷……他扯了两张湿巾,轻轻擦拭贺鸣蝉滚烫的额头,和烧得发黏发烫的眼皮。
琥珀色的、湿漉漉的圆眼睛,还一直盯着他看。
原青枫试着温声教他:“闭眼睛。”
年轻的小外卖员又聪明、又听话,学习能力非常强。
明明刚才还那么警惕,骑上车就想跑,感觉到原青枫没有恶意,却很快就理解了情况,喉咙里轻轻响了一下,按照他说的放松了。
贺鸣蝉乖乖闭上眼睛,浓深的睫毛温顺地合拢,像小扇子。
原青枫低着头,单手托着烧得通红的年轻的脸,多看了一会儿,拇指抚掉那一小片细密的汗珠。
他把眼罩给贺鸣蝉敷上,冰凉的触感瞬间缓解了不适,贺鸣蝉无意识地动了动脑袋,轻轻蹭他的手掌。
原青枫莫名其妙猜到了他的意思,笑了下:“不用谢。”
原青枫又找了个凉快的皮面抱枕,轻轻摸贺鸣蝉的脑袋,帮他把后背也垫起来一点,给他喂一点能量饮料。
贺鸣蝉靠在他的手上喝饮料。
滚烫的身体还是软绵绵,咽得却很急,喉核用力滚动,但知道不能抢,所以给一口才喝一口。
原青枫看了一会儿,托着贺鸣蝉脖颈的手微微动了下,用指腹轻柔的、 安抚地慢慢揉冒出汗的短短发茬,揭开转眼就变温的冰袋。
琥珀色的眼睛立刻就跟着睁开,湿漉漉地盯着他。
这次好多了,不再有过分虚弱的血丝,清亮了不少。茫然的警惕尚未退散,但还是懵懂地听话,下意识信赖着新冒出来、目的不明的怪人。
像一匹刚从猛兽爪牙下惊险逃生,还没完全缓过神,蹄子不安地刨着地来回踱步,随时准备再跑……却又因为天性柔软纯良忍不住亲人的小马驹。
最后一步了,原青枫摸摸他的头,掏出藿香正气水:“张一下嘴。”
贺鸣蝉:“……”
全世界都讨厌藿香正气水。
原青枫用咳嗽掩饰了下不道德的轻笑声。
贺鸣蝉身上的高热已经退了不少,发梢的汗却还没干,原青枫取出手帕,轻轻擦拭那些扎手的头发,贺鸣蝉很乖,让低头就低头,会无意识轻轻抵着他的手用力……让人有点不想立刻就把手挪开。
原青枫鼓励他:“喝了就不难受了。”
贺鸣蝉缓过了些精神,眼一闭,心一横,英勇无畏地憋着气,一口咬住了吸管。
整张脸皱在一起,把一整支藿香正气水痛不欲生地大口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