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厉别明沉默地站在原地,他喉咙里莫名泛出某种近似于加盐威士忌——又或者是加了漱口水的浓缩咖啡的味道,他看了看自己的住处:破铁皮壳子、神经病一样的堡垒、不见天日的房间。
原青枫的院子:洒满阳光的大草坪、映着蓝天白云的落地窗。
舒服柔软能打滚的床。
厉别明很不高兴。
他认为再给他三个月——不,一个月。
给他一个月,他也能改造得远胜过原青枫这个该死的老狐狸,打造出最舒服最好住、极具魅力的狗窝,但毕竟一秒钟内完不成。
厉别明咬着牙根,阴沉着脸,放弃了这个唾手可得的大好机会……把贺鸣蝉端回原青枫的家。
他甚至还破天荒地好心帮忙关了炖骨头汤的火,以免可恨邻居家倒霉失火,害得小土狗没处住。
……
原青枫匆匆赶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恶犬邻居就像他那八只恶犬一样,理直气壮地,理所当然地,悍然翻墙闯进了他的家。
坐在他家的卧室里,踩着他的地毯,坐着他的椅子,一动不动盯着他床上的贺鸣蝉。
生着闷气。
——顺便一提,地毯上被弄得全是油漆、草叶和脏兮兮的鞋印,已经完全脏得没法看了。
原青枫快步过去,俯身轻轻摸贺鸣蝉的额头,问恶鬼雕塑一样摆造型的厉别明:“你在干什么?”
“你管不着。”厉别明恶声恶气回答,因为被原青枫挡住了视线,立刻起身换了个角度,目光依然死死钉在贺鸣蝉身上,“他为什么叫不醒,昨晚拉上窗帘以后,你都对他干什么了?”
“……”原青枫无法理解这个人的逻辑,放弃沟通,翻出昨天紧急订购的仪器测贺鸣蝉的血压心跳。
都正常。
贺鸣蝉软软陷在床垫和被子里。
胸口随着呼吸均匀起伏,脸是温热的,身上也不烫不凉。
原青枫屈膝抵在床边,俯身拢着贺鸣蝉,他托起贺鸣蝉的脑袋,轻轻揉小骑手短短的发茬:“鸣蝉。”
他试了试别的办法:“有朋友找你出去玩。”
“有坏狗来院子。”
“花被咬了。”
“邻居忽然疯了,放狗咬我,还开枪。”
厉别明:“???”
厉别明简直莫名其妙,顶着三口锅怒视这个该死的老狐狸,但原青枫的神情严肃,不准他打岔,把他按回去,看着贺鸣蝉的反应。
贺鸣蝉的胸口微弱震了下,睫毛掀动,呼吸也变得急促。
小骑手紧紧抿了嘴唇,咬着一口小白牙,手脚微弱挣动,却像是被看不见的蛛网缠缚,怎么都醒不过来,睫毛里甚至都急得渗出星点水汽。
原青枫抬头,对厉别明说:“我带他去医院。”
他轻轻抱起贺鸣蝉,像抱小孩子,一只手轻轻拍着背。
小骑手乖乖依偎在他怀里,额头抵着原青枫的颈窝,无意识抱紧了原青枫的胳膊。
因为感觉到了熟悉安心的温度和气息,努力贴紧,轻轻蹬腿,拼命想要努力醒过来,做不到,喉咙里溢出小狗一样快要急哭的哼唧声。
“没事,没事。”
原青枫抚摸他的后背:“鸣蝉乖,不急,邻居没疯。”
厉别明……大概吧。
大概没疯。
原青枫抬头看了一眼。
厉别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死死盯着他,还非常生硬地抬胳膊,试图模仿他的姿势僵硬地抱空气而已。
……原青枫真不想带着这么个家伙去医院。
但不得不承认,厉别明的车技比他好,飙车比他狠,遇到强行加塞堵路的车骂得也比他脏。
在原青枫竭尽全力,憋出一句“请您让路、您这样非常没有素质”的时候,厉别明已经按下车窗,行云流水地展示了市井国粹的博大精深。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个暴徒居然还记住了平稳驾驶、不能漂移。
厉别明强忍着爆轰油门的冲动,一路风驰电掣又尽量平稳地开到了医院。
……
贺鸣蝉一到医院就吓醒了。
这当然也不是贺鸣蝉的问题——无疑不是,医院那种消毒水的冰凉气息,还有混乱嘈杂的声音,对鼻子和耳朵都很灵的小外卖员来说,本来就相当惊险刺激。
而且贺鸣蝉害怕医院,他不喜欢医院,医院里没有好事。
厉别明豁然回头,盯着停下脚步、不知道磨蹭什么的原青枫,他不耐烦折返回去,开口要催,走近看清才突兀愣住,仓促闭严了嘴。
……醒了。
小土狗睡醒了。
缩在原青枫的怀里,瞪大了琥珀色的眼睛,从西装外套里探出一点脑袋,怯生生往外面看。
显然睡得还懵着,几乎没恢复意识。
“鸣蝉?”
原青枫轻轻摸他的头发:“睡醒了吗,头晕不晕?身上有没有哪不舒服?”
贺鸣蝉的意识还不清醒,雾蒙蒙的眼睛看着医院,本来红润的脸庞变得苍白,呼吸急促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原青枫的袖口:“没事……”
“我没……没事。”他低声替自己解释,下意识挣扎,“我没生病,我很健康的,疫苗都打了……”
小土狗的声音越来越小,快压不住哭腔,像是哀求:“没事,没有受伤,没有生病,不用,回家,不用医院……回家……”
原青枫不停低声安慰,但这人脾气慢,说话也慢,说的又都是些隔靴搔痒的“医院很安全”、“找厉害医生”、“不用怕”,根本不到点上。
厉别明急得“啧”了一声,直接伸手把贺鸣蝉从原青枫怀里拎出来,另一只手托着屁股,放进长椅里。
凶神恶煞的独眼银发恶犬邻居森森盯着眼泪汪汪的小土狗。
“谁告诉你。”厉别明弯腰问,“来医院就不能回家?”
小土狗屏住呼吸,手放在腿上,坐着完全不敢动。
但超可怜。
湿漉漉的琥珀色眼睛看起来下一秒就要飙泪了。
厉别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狠狠推开要来救狗的原青枫,继续盯着柔软纯净到叫人心烦的琥珀色眼睛:“谁说的就是谁有病——他自己一辈子没去过医院吗?”
要是贺鸣蝉敢点头,厉别明发誓,他现在就让司柏谦进医院。
icu十日游。
其实相当敏感、相当聪明的小土狗,虽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已经凭直觉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贺鸣蝉慢慢眨着眼睛,脑子发懵,眼眶发湿,抿着发白的嘴唇,本能地轻轻飞快摇了下头。
……怎么可能有人一辈子不去医院。
司柏谦当然去过医院.
是前年冬天,应酬因为喝多了酒,被几个同事架回家丢在客厅,吐得站不起来。
贺鸣蝉背着司柏谦就狂奔出小区去打车。
大冬天雪下得大,司机看见醉鬼就掉头,根本不停……贺鸣蝉就又狂奔回去,顶着鹅毛大雪,用小电驴驮着司柏谦去了最好的医院。
刚送半年外卖的小外卖员毫不犹豫带上了自己所有的钱。
他把所有厚衣服都裹在司柏谦身上,把头盔也给司柏谦,一路笨拙地学姥姥哄二哥:“乖哦,乖哦,去医院就好了,就不难受了。”
他努力把后背挺直,给二哥挡风。
那几天贺鸣蝉外卖都请假了,忙得两条腿跑出残影。
——忙医院的事,奔波在医院和家里,拿司柏谦工作要用的资料、笔记本电脑,打听食谱,给司柏谦熬养胃粥。
最惨的是那天没戴头盔还被电子眼拍了。
被交警教育并写检讨。
小土狗眼泪汪汪被挑中做典型当众念检讨……被交警队长笑着拍掉头发上结的霜,拎小狗崽一样掂了掂分量,说一声“小娃子”,还问他穿这么少冷不冷。
贺鸣蝉紧紧攥着车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大声赌咒发誓下次绝不忘带头盔,再忘是小狗。
……再小声问,超小声,支支吾吾,脸涨得红透,他可以将功折罪——不是,他努力想,义务劳动。
交罚款也完全没问题。
罚多少都行。
……能不能不记档案啊qaq。
交警队长看他半天,忍不住乐出声,胡噜一把他的脑袋,往他车筐里丢了一袋还热着的早餐奶:“赶紧走,动作快点,我们忙着呢。”
“下不为例!知道吗?下次抓你上电视念检查!”
再抓给他一大把巧克力糖。
……
巧克力糖可好吃了。
贺鸣蝉自己舍不得吃完,抓一把给二哥,抓一把给护士,抓一把给医生。
最后剩三颗,没办法,叹一口气,忍痛分两颗给眼巴巴盯着他嗦手指头的隔壁床光头小屁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