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韩荆拦住这个“贺鸣蝉最在乎的二哥”,不准他上去添乱:“骂他不懂事, 这个时候得病?还是这么麻烦的……”
司柏谦的眼尾狠狠跳了下。
他总不说话。
当初司柏谦自己一个人, 拖着麻袋装的行李来城里上学、刚毕业、刚入行的时候,什么都不懂, 被嘲笑了只是低头沉默。
后来贺鸣蝉被嘲笑了, 他也沉默。
贺鸣蝉被人欺负了、受委屈了,死死攥着拳头,抿紧嘴忍着眼泪……他不仅不替贺鸣蝉说话,还不准贺鸣蝉自己顶嘴。
被韩荆揍断了肋骨的时候,也一声没吭。
现在倒是急了。
司柏谦死盯着韩荆,干裂的嘴唇从紧闭得失血发白到剧烈颤抖起来,终于有什么不堪而混乱的洪水终于失控, 倏然冲垮了那道高墙:“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生病了,这么重的病我得过去!我——”
又说不出话了。
司柏谦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韩荆,脸涨得通红,重重喘着粗气。
被领带绑着的喉结滚动,他的西服被汗打湿了,牙关几次紧咬又松开,才又终于哑声挤出几个字:“……让开。”
“贺鸣蝉是我弟弟。”
司柏谦低头,死死盯着自己的影子:“他年纪小……出这事了他害怕,我得去陪着他……”
韩荆问:“你总是把责任推给他吗?”
这位体面的金融精英、小山村里走出的第一个顶尖大学研究生,极力维持的体面瞬间崩裂,脸猝然抽搐了下。
司柏谦听见自己打着颤的声音:“……什么?”
“你把责任推给他。”韩荆再说一遍,方便他听清,“每次都是——你吓疯了,要去医院看他,但你不能承认,一定要说是因为他害怕。”
“你把他从乡下带进城,明明是因为你想让他陪着你,因为你不舍得他。”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司柏谦似乎连自己也从未意识到这个。
他的脸色剧烈扭曲,像是被人当头泼了脏水,本能地暴怒起来,骂了声“放屁”就要反驳,却猝然僵住。
韩荆想问很久了:“说一句‘我很担心’这么难吗?”
司柏谦回答不上来。
他匪夷所思地站着,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尽。
是这样吗?
……难吗?
头顶的太阳白亮曝晒。
他站在自己的影子里,喉咙艰难滚动,耳边蝉鸣忽然变得响亮至极……仿佛只剩下这个声音。
他把贺鸣蝉带进城,是因为他不舍得贺鸣蝉。
司柏谦想每天都看见贺鸣蝉。
起初这个愿望实现得不错,他凭自己的本事,在寸土寸金的城里立稳脚跟、买了房子,贺鸣蝉被他从那个小破村子接来城里住。
多少人臆想中“终极幸福目标”的标准模板。
但人好像就是会变得更贪心的……习惯了这种幸福以后,欲望就悄然膨胀,变成了“贺鸣蝉要同样认真地看着他”。
不要走神,不要,不要去和那么多人玩。
不要每天玩得兴高采烈、脸都通红,带着那种“外面世界好棒啊每个人都是好人”的表情回家。
司柏谦受不了。
对,不是因为贺鸣蝉可能会添麻烦、惹事情、会打扰他工作,发出噪音吵到他。
是因为司柏谦受不了。
他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贺鸣蝉。
玩得那么依依不舍——贺鸣蝉和每个人的关系都变得好极了,抱着那条该死的长毛狗,被拱得闭起一只眼睛笑,根本不想回家。
不、想、回、家。
家里那么无聊。
那些他从来搞不定的,在他眼里陌生、难相处、矫情,性格古怪排外又看不起人的邻居。
在贺鸣蝉那里,变成了会笑眯眯往他口袋里塞橘子的阿婆,会拽着蝉小子杀两盘象棋的爷爷,变成了每天都给他留一串香喷喷烧烤的阿叔……便利店的小姑娘对着他脸红,给他雪糕吃,天天问他乡下什么样,好不好玩啊,麦子熟了是不是一大片金黄。
贺鸣蝉还傻乎乎的感觉不到,开开心心回一大束自己去花市捡的、人家不要扔了可惜的装饰麦穗,配上几样干花,漂亮得小姑娘眼睛里冒星星。
贺鸣蝉活得真开心啊。
他站在窗户后面,西装革履、系着勒死人的领带,攥着窗框手指发白。
手机嗡嗡震,里面是同事新一轮的阴阳怪气,五个疯狂闪烁的工作群,和当着所有人把他喷成废物的狗屎上司。
那天贺鸣蝉兴高采烈地跑回家,和他说,要送外卖。
贺鸣蝉其实没上来就注册众包骑手,先试跑了几天,帮饭馆送饭,帮邻居遛狗,帮工薪族送小孩,帮便利店给不方便下楼的独居老人抗上去一箱矿泉水。
小骑手身板结实,有的是力气,跑一晚上油耗一瓶冰镇橘子汽水。
“我帮了好多忙!”贺鸣蝉给二哥也带了冰镇橘子汽水,脸跑得通红,眼睛亮得惊人、滔滔不绝地讲,“我差不多认识路了!二哥,这里路都好规矩啊,横平竖直的,二哥,我还以为难得很,没想到特别好记,二哥?……”
司柏谦盯着那些菜,食不知味,像是在嚼蜡。
司柏谦无法控制地这么想。
那他呢?
贺鸣蝉看见外面这么好、这么有意思,是不是慢慢的,就不要他了。
所以司柏谦痛恨“外卖”——“外卖”把贺鸣蝉夺走了,他失控了,无法克制地迁怒,言语先于理智,他开始不顾一切地证明贺鸣蝉的外卖送得很糟糕。
因为送外卖,贺鸣蝉添了很多麻烦。
他工作出了问题,是因为不得不替贺鸣蝉收拾烂摊子,分散精力,耽误了正事。
他心情不好是因为贺鸣蝉一直惹祸。
贺鸣蝉根本就干不好,还会被人投诉,还要受委屈——明明都已经那么不高兴了,为什么还不辞职?
他缺贺鸣蝉挣的那几个钱吗?
他给贺鸣蝉的零花钱还不够用吗??贺鸣蝉可以随便刷他的卡,司柏谦从不管贺鸣蝉买什么,他甚至鼓励贺鸣蝉去买那些城里男孩子喜欢的东西,他问贺鸣蝉要不要刚发售的最新款手机。
贺鸣蝉看见价格,瞪圆了眼睛,把脑袋摇成拨浪鼓:“这还怎么送餐?!不要不要,我手机好着呢,抢单可快了,二哥快走我请你吃饭……”
贺鸣蝉真不稀罕要,拖着他就跑,绷着张脸学什么网上的新词“溢价”、“信号差”、“漂亮板砖”、“高价低配”……贺鸣蝉是真长见识、真懂了很多了。
就像当初他告诉贺鸣蝉,那个贷款电动车是圈套一样。
贺鸣蝉拉着他去最喜欢的小餐馆,小骑手新发工资了,阔气地拿自己的钱请二哥吃大餐。
司柏谦根本就不想吃什么大餐。
司柏谦穿着西装,站在那个苍蝇馆子门口,格格不入,还被五大三粗的老板撞了一下——那个光头纹身像杀过人的老板叫贺鸣蝉“知了仔”,两把菜刀剁肉馅,扯着嗓子招呼后厨给薅一大份全是肉的“香喷喷长身体大盒饭”。
跑堂的服务员也染了一脑袋黄毛,还有纹身,和贺鸣蝉碰拳头:“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贺鸣蝉:“竖脊肌!啊啊啊背阔肌!”
黄毛眼睛里笑了下,搓他脑袋,三下五除二把险些盖不上的饭盒塞塑料袋里系严实,再弄个新袋子,丢进去一瓶冰可乐、一瓶冻结实了的矿泉水。
听说知了仔要带他二哥吃饭,上下打量:“你啊?”
司柏谦的脸色难看得要命。
黄毛反而笑了,主动伸手跟他打招呼:“金融街的吧,司柏谦?我们很喜欢你弟弟。”
他没法去握那只手,黄毛看了看他,也不在意,没说话,就又去后厨忙活了。
后来司柏谦才知道这是家黑店,专门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那些光鲜亮丽的写字楼,越往上爬手段越脏,钱没他想的那么干净。
讽刺的是,在厉别明那,这些人的地位还比他高点。
当时的司柏谦当然不知道。
司柏谦没心思细想这些人怎么叫得出他的名字,只是盯着贺鸣蝉胳膊肘那片血痂,贺鸣蝉被晒得爆了皮的后脖颈、前几天中暑买的药还在大了一号的骑手服口袋里。
贺鸣蝉新学了规矩,笨拙地用开水烫他的那一份一次性碗筷,烫了一下手,呼呼地吹。
……贺鸣蝉是觉得他挣的钱不够养活两个人吗?
为什么偏要自己出去挣?
为什么这么拼命、这么不知道分寸?
贺鸣蝉到底想要折腾出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