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其实去找姥姥撒娇也不是不可以。
但贺鸣蝉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住了, 因为姥姥也有自己的难过。
要消化, 要熬过。
贺鸣蝉偷偷看见姥姥摸着司叔叔的军功章坐到天亮。
有同样悲伤的人, 可以在白天待在一起,互相安慰、拥抱鼓励振作,但晚上不行, 晚上会太伤心。
晚上要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不能翻身,不能大口呼吸, 不能吞咽, 不能眨眼睛。
……才能不听见那种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坍塌声。
所以贺鸣蝉很早就学会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个卷装毛毛虫。
现在厉先生不高兴,一朵花也哄不高兴, 贺鸣蝉只好大方地让他抱着……有一只手托着后背、另一只手兜着屁股, 厉别明试图把他像揉面团一样揉成小狗球。
那就当小狗球吧,贺鸣蝉努力地抬起胳膊,把钢笔和本子收好,扑腾着想要去关台灯,被厉别明代劳。
灯光变得很昏暗柔和。
贺鸣蝉被那双手整个搂住,更用力地按进怀里,用被子裹紧。
厉别明仔细避开那根可恨的鼻氧管, 却又死死盯着它,好像这是根邪恶的、随时可能狠狠咬小狗一口的毒蛇。
贺鸣蝉想了想,决定帮他分散一些注意力,放松一点。
小狗举手想听故事。
银发独眼恶犬蹙了蹙眉:“故事?”
声音低极了,语气也像灯光那样柔和得不可思议,小狗团在他胸口,点头点头,想听厉别明在国外闯码头的惊险刺激故事。
厉别明的身体僵了僵——他不认为这有什么可讲的,而且他没脸承认,他忍不住自己乱编。
记忆有点混乱了。
他完全自欺欺人地篡改那些记忆,搞得脑子乱成一团。
他控制不住地安插一只会摇着尾巴啪嗒啪嗒跑的小土狗。他臆想着他能更早、更早地遇到贺鸣蝉……
……他臆想着。
厉别明听着自己讲出一个非常荒诞的、他和小外卖员的无聊故事:他躺在湿冷阴暗的地窖里等着饿死,粗声恶气、十分没礼貌地命令外卖员把餐丢进来,但小外卖员过分敬业了,和突然倾泻而下的阳光一起,叽里咕噜滚到了他的胳膊上……
贺鸣蝉身体不舒服,精力也在变弱,又有点迷迷糊糊了,但还是超级捧场地惊叹:“哇……”
小骑手也想去漂亮的地中海拓展业务。
铂金骑手小声了解市场前景:“那边……也有外卖员吗?”
呃。
没有。
小狗又轻轻蹭了蹭,坚持着不睡关心大流浪狗,声音轻得像软软的肚子绒毛:“现在好好吃饭了吗?”
姥姥说的,吃饭大过天。
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出了什么事,一个人只要还愿意大口吃饭,就没有大问题。
贺鸣蝉记得很牢。
厉别明的喉咙动了动,他不知道怎么圆这个蹩脚故事,他不喜欢吃饭,贺鸣蝉做的除外——可贺鸣蝉在生病。
只有原青枫那个不知轻重的混蛋才会怂恿病人去当什么“大厨”。
迟疑的工夫,蜷在胸口的小狗已经慢慢闭上眼睛,脑袋软软耷拉下来,呼吸变得很绵长和轻浅。
厉别明握住那些轻轻蜷起的手指。
他盯着贺鸣蝉,托起软坠的脑袋,把看起来简直像是要折断的脖子护好。
贺鸣蝉睡着了的时候……其实虚弱得很明显。
比醒着明显得多——那双明亮的、丝毫不逊色于太阳光的眼睛闭上以后,生命力也像是迅速流逝,整个人不可阻拦地变得虚弱和疲倦,嘴唇像是盖了层白霜。
厉别明用指腹擦了几次,发现擦不掉。
小狗一动不动,静静靠在他的怀里,睫毛投落浅浅阴影,嘴唇微张。
厉别明轻轻摸着冰凉的嘴唇。
他的牙关死死咬着,胸口剧烈起伏,想起这样会打扰小狗睡觉,立刻把气屏住。
于是厉别明屏气,屏气,喉结吃力滚动,太阳穴乱蹦,眼前都开始发黑——像个完全不择手段的偏执赌徒,好像只要一直死也不喘气,就能赢过某个同样荒谬的赌局。
独眼深处渗出某种裂痕。
……
贺鸣蝉热情地、一丝不苟地践行着他的“伟大计划”。
早餐养生,然后运动,带领厉先生向原大哥学习太极……厉先生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杀人,但没关系,嗨呀,没关系。
小狗大王自有妙计。
——对。
厉别明的两只脚钉在地上。
死死盯着换了同款练功服的原青枫、贺鸣蝉、大黄和八只废物。
连那盆小无尽夏的花盆,居然都被心灵手巧的小骑手做了相当飘逸的小衣服套上了,正在风里跟着节奏像模像样地晃。
……不是为什么啊???
小狗拖不动他,坐在屋檐下,抱着膝盖,把下巴垫在手上。
嘴上说着体贴话:“唉厉先生要是不来也完全理解”,并同时露出“好可惜啊好难过啊真的太遗憾了”的表情。
厉别明:“…………”
厉别明黑着脸转身就走。
十分钟后,他带着更黑着脸回来——他搜了宿敌的家,黑了原青枫家所有的监控设备和一切可能录像的电子产品。
贺鸣蝉的平衡感出了一点问题,总是站不稳,在野马分鬃的环节单脚蹦蹦蹦,被大黄跳起来稳稳接住。
八只废物夹着尾巴排队绕圈。
也不敢乱跑,也不敢拆家,谁敢开小差,被长毛功勋犬过去踩住,立刻抱头呜咽求饶。
贺鸣蝉立刻举起牛肉干冲过去调节家庭小矛盾,大黄不介意贺鸣蝉和那八只愚蠢的同类玩,但不能过分激烈,威风凛凛蹲坐在汽油桶上,发现哪只没有分寸地兴奋过头想扑人,尾巴立刻敲得“咚”一声。
所以其乐融融啊其乐融融。
贺鸣蝉瘫软融化在一大片毛绒绒里乐不思太极。
至于厉先生……厉先生看起来随时随地要黑化了。
厉别明黑化着打完了太极二十四式,黑化着咯吱咯吱嚼了糖渍蜂蜜冰镇苦瓜,黑化着喝莲藕排骨汤——混账原青枫为什么喜欢脆的???
害得贺鸣蝉趴在厨房,一下一下戳着粉粉糯糯、入口就化的绵软藕块,超郁闷叹气。
原青枫推一推眼镜,和小狗大厨一起查资料研究,原来藕的品种影响脆度,如果天生不是脆藕,冰镇、焯水多少次也没有用。
再说粉粉糯糯的莲藕非常香。
原青枫也喜欢吃粉藕,而且小狗大厨炖得好极了,藕块吸饱了汤汁,绵软香甜,厉先生一口气吃了七大块。
原大哥在这天晚上也完全变成粉藕党了。
贺鸣蝉狂记知识点:粉藕也很好,粉藕也很香。
不用因为自己怎么都不脆就难过。
……
贺鸣蝉还终于把那二十三个字母画完了。
纹身师欣喜若狂,狂发十倍红包,在朋友圈给贺大佬砰砰磕头。
完成这项工作的时候,小骑手并没在家,在原青枫的办公室——因为再怎么摒弃前嫌通力合作、严格轮班,厉总监和原md也难免有需要同时出现在公司的时候。
谁都不放心把贺鸣蝉一个人放在家,再说小骑手也需要透透气。
当然。
在谁的办公室透气,也是个大问题。
小狗大王端水端的好辛苦。
贺鸣蝉这时候其实已经不太站得稳——这事有点糟糕,他每天早、中、晚都认真活动手指和脚趾,做脚趾操,但还是有一天。
贺鸣蝉发现自己最远走到第十三步,腿就变得不听使唤,会摔跤了。
所以只好坐轮椅。
……诶呀没事没事不要不要不要紧!!!
贺鸣蝉精神抖擞,安慰趴在膝盖上比自己还难过的好兄弟大黄——他的手还能动!几乎没怎么受影响,画画还是一样的好看。
再说厉先生找的第八十六个医生说好像有什么新疗法。
再试试嘛,说不定就运气爆棚。
贺鸣蝉这么握着爪子给大黄打气,一边偷偷往它嘴里塞牛肉冻干,且吃且珍惜,他这个小时在原大哥的办公室,下个小时厉先生要来抢他。
厉先生和大黄的关系微妙的有一点……僵硬。
具体表现在,厉先生很注意自己在大黄面前的风度,不乱摔东西,不乱骂人口吐连珠刻薄话。
大黄也很在意自己在厉先生面前的沉稳。
从不当着厉别明的面吃冻干零食,不躺在地上打滚,目光犀利冷静坚定,端坐着挺胸昂头。
原大哥把这个总结成“争风吃醋”,被厉先生抡起文件夹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