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
沈辞青怔了下。
并非因为错愕惊惧, 是茫然、迷惘、困惑不解,浑然不知睫尖与鬓发染上的猩红血迹, 低头“望”着手中这一碗尚未喝完的甜羹。
灰扑扑的眼睛轻轻动了动, 睫毛缓缓垂落。
像讨表扬没能讨到、反而被不由分说劈头叱骂责罚一顿,委屈又乖巧的小孩子。
为什么还不夸他呢?
是因为……喝得不够享受、不够感激吗?
因为没喝干净吗?
于是他又去喝。
几乎失了血色的苍白舌尖,还恍然未觉、冥顽不灵地,小心翼翼朝那混了腥气的甜香舐去。
那一只染满了血污的洁白小碗,还没被舔到血渍,就被厉鬼近乎失控的森寒鬼气重重掀翻。
系统:「……」完了。
完了。
“……啊。”沈辞青垂着睫毛,轻轻捻着冰冷苍白的指尖, 声音轻而飘忽,“洒了。”
那只手凭空凝滞了片刻,手指慢慢收拢,坠下去。
“我看看——别动!”厉鬼将他拢入浓厚鬼气深处,牢牢裹着,慌乱地拨开衣领,检查他伤没伤到喉咙,“伤着了吗?有没有哪疼?”
——喉咙自然是好的。
但小碗碎了。
坏脾气的年轻天子不高兴了。
不肯再配合半点,在厉鬼怀里变身没人疼的破布娃娃,拢起头颈腰身就塌陷,小心垫托着支离脊背,手脚又全晃悠悠垂下去。
一小滩冰冰凉凉、又滑又软的年轻天子怏怏地往地上滑。
厉鬼不愿再幻化出丑陋本相,重塑的手脚又颇忙乱,极力将他抱紧扶稳:“何处来的刺客?!”
宫墙是摆设、禁卫都是死人吗?!?
沈辞青被他捧托着头颈,那凄厉的艳红染着苍白脸颊,淌过额角与下颌,灰翳覆盖的眼瞳还茫然又好奇地张着。
他想了想,沾着血的唇动了动,吐字轻缓柔和:“那自然……是朕该、死,故而招来的啊。”
厉鬼的身形猝然一顿。
沈辞青已将他推开,就带着这一身淋漓怵目的血污,伸手摸索着探向御案。
可惜他看不清楚,这殿内又昏暗过了头,胡乱摸索一通……劈里啪啦轰隆砰。
奏疏散乱纷飞,笔架歪斜倾倒,砚台翻落,沉重的印玺骨碌碌滚落台阶……一片狼藉。
那高大缄默的鬼影寸步不离护着他,捡拾起满地凌乱。
在他险些就要狠狠撞上桌角的时候,一道冰冷屏障无声隔开,在他踉跄踩空,几乎就要跌落玉阶时,那鬼影又电闪一般匆忙飞掠过去,将人在臂间牢牢揽住。
沈辞青似乎有些好奇,抬起瘦削的手指,戳了戳厉鬼那过分冰冷、纹丝不动的凝实胸口。
“……生气了吗?”
“舅舅别担心,朕就快死了。”
他安慰那怨力激烈如沸的厉鬼:“那些大臣……他们挑了喜欢的皇上,朕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啊。”
他像是在说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语气平淡得仿佛天理昭彰,察觉到厉鬼的反应,抬手摸了摸:“舅舅摇头是什么意思?”
“不对吗?”
“母亲、宰辅、老师都是这么说的啊,朕要是……不荒淫无度,不暴戾恣睢,不搞得天怒人怨自取灭亡……又怎么会有人来杀朕呢?”
“左右不都是朕的过错吗?”
“人之初,性本善,这世上全都是好人啊,都是善人……全是君子圣贤……”
“若不是朕一身污秽,朽烂透顶……又岂会有人厌恶朕、憎恨朕,恨不得杀了朕呢?”
……
他说完了。
这厉鬼居然不给半点反应。
只是过分缄默、仿佛在极力忍耐什么过分激烈的情绪,鬼气肃杀,仿佛挟着某种凄厉怒意,偏偏愈激切、愈凄怆,却又愈加半声不吭,似乎已将那“谨言慎行”四个字刻在了该死的魂窍上。
厉鬼只是沉默着,用力往怀里抱紧了他,径直出了大殿,往寝宫温泉匆匆赶去。
沈辞青更不高兴。
他根本就不想被放进温泉水里,猛然一挣,狠狠掀了厉鬼一脸滚烫灼热的净水。
那双箍着他的手臂却如同钢铁,死死勒着他,将他搂得更紧,仿佛恨不得揉进骨血深处。
“不舒服。”沈辞青重重眯了下眼睛,“放开朕。”
“放开!”
厉鬼不放。
被禁锢的年轻帝王彻底着恼,像只被抱得过分难受、濒临炸毛的猫儿,忽地侧头,一口狠狠咬在厉鬼颈侧——那漆黑浓稠的森寒鬼气,竟猝然叫他生生撕下一块,囫囵吞了下去!
“辞青!”厉鬼目眦欲裂,这极阴极寒、怨力沸腾之物,岂是活人能乱吃的?!
他仓促攫住沈辞青的喉咙,想迫他吐出,扳住那泛着霜紫的唇,却愣在原地。
沈辞青弯着灰蒙蒙的眼睛,朝他笑。
年轻的天子轻轻咳嗽:“……你也这么想,是不是?”
厉鬼的血瞳错愕震颤:“什么!?”
“何必……救朕呢。”沈辞青曲着霜白指尖,似有若无地点着喉咙,“刺进来……扎破,把这颗头颅剜走就好了啊,不是吗?”
“这才像话,你也默认——本该这样的……”
“……不是!!!”
厉鬼几乎是怒吼着打断了他,那怨力凝结的鬼躯,几乎是失控地猝然沸腾起来:“你听他们放屁——全是放屁,狗屁不通!”
“不是你的错!——辞青,看着我,不是你的错!”
那声音透着急切慌乱、压抑不住的焦灼:“哪怕你做得再好——就算你是世间第一等的圣贤君王!照样有人恨你!照样有人想敲骨吸髓……他们就是想要你死!”
“你做得越好,越好!他们就越是寝食难安,拿你当眼中钉肉中刺,越要拼命把你拉进那万劫不复的深渊里,砸碎了、碾烂了……是他们该死,他们该死!!!”
沈辞青微仰着头,静静听着。
厉鬼那终于被逼得彻底失控、狂风暴雨般的咆哮与嘶吼,终于耗尽,只余死寂。
温泉里只剩下水声泠泠。
“……啊。”
这么过了良久,他偏了偏头,那翦密浓深的睫毛动了动,仰起脸。
像是恍然大悟。
他唇角微微上翘,又露出那种仿佛相当好哄的、乖乖孩子气的,甚至带点羞怯讨好的笑容。
灰扑扑的眼睛努力寻找着厉鬼的方向:“那……照这么说……”
他的声音很轻,小心翼翼,像是在垂死之际,终于如愿被抱着夸了、哄了的小孩子:“朕做得……是很好的,是不是?”
“自然!”厉鬼急道,“你糊涂了不成?!辞青,我过去——”
沈辞青脸上的神情叫他无法再说下去。
厉鬼盯着这张脸。
望着那一点纯稚的、满足的,满心欢喜的柔软笑容。
那深深藏着的,难以言说的庞大恐惧,毫无预兆翻搅,带着某种近乎荒谬、难以置信的窒息错愕,将他整个攫住。
被怨力侵蚀的残损心神,吃力翻滚着竭力寻找,匪夷所思。
“我……过去竟是从未……”
他无法理解。
“……说过么?”
系统也火冒三丈炸了:「这个木头大黑鬼他过去一句好话也没说过吗???」
那谁知道啊,过去的存档都烧了,沈不弃自己临时设定的。
反正鬼也记不住。
系统:「…………」
沈部长的心情挺不错,垂着睫毛,那灰扑扑的眼睛弯了弯。
年轻的天子抬手,揽住那近乎凝滞的错愕鬼气,毫无预兆地用力,血瞳猝然收缩,那鬼气森森的青白嘴唇凝定,已经被苍白冰冷的枯涸唇瓣柔柔贴上来。
“你……说得好。”
沈辞青的气息贴着那阴森唇隙,呢喃如同呓语:“朕赏你……”
他好像天生就会这种事。
唇瓣黏糊糊贴着,稍微用点力气压上,自然厮磨着细细捻玩辗转,流连缠绵,越陷越深。
那呼吸勾连着,暧昧交融,湿暖濡滑的细腻水声绵长不断。
“……胡闹!”
厉鬼将他抱得更紧,几乎锁嵌进冰冷的怨力深处,舍不得放开,喉咙里滚出痛苦压抑、连惊带急的吼声:“辞青,我是你舅舅——”
“舅舅。”
沈辞青笑了笑,陷在这团好生麻烦、冰凉绵软鬼气深处,低垂着头颈:“朕……上百个舅舅。”
“白发翁叟、精壮汉子、蹒跚稚子,几岁的吃奶娃娃……”
“都是朕的舅舅。”
他唇边抿着那点冰凉的薄薄笑意,像是噙着一小团霜寒的白雾,在舌尖揉着。
“贺兰家……就是这样荒淫,这样无道的,你不晓得么?”他的嗓音沙哑,轻轻含着那一点阴郁的、柔软的笑,“朕的母后……见谁都喜欢,都想共度良宵,朕也自然有此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