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三岁的、被牵着手,领去那座巍巍禁宫的沈辞青。
“哥哥。”小小的手白净柔嫩,温暖、柔软得不可思议,紧紧抓着他的手指头耍赖,“走不动了……”
日色之下,少年侍卫的影子半跪在地上,迟疑着轻声说“殿下”,却已经被那一小团热乎乎的柔软扑在怀里。
一点点热乎乎的小团子,不由分说搂住他的脖子。
短短的小腿悬起来,小脑袋扎在他肩膀上:“走不动了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幼童细密的热气熨帖着他,蔓延开在这幽冷禁宫之内极端陌生的、叫人慌乱的酥麻暖流。
少年侍卫手足无措,生涩地、笨拙地,努力抱稳那一小团纯白。
温热的小身体贴着他,薄薄胸膛之下,那颗小小的心脏一下、一下,清晰分明地撞击着他的胸肋,像是世上最柔软的刀斧锤凿,往里面刻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听见清亮的笑声。
……
被他这样抱去勤政殿,笑着要桂花糕的小殿下,还没回过神,就被几双手从那怀抱里夺出。
囫囵扒下孝服,套上龙袍。
像个柔软的玉藕做的漂亮娃娃。
宫人给沈辞青梳头发,扯得疼了,小小的、煞白的脸上泛起不安血色,露出瘪嘴要哭的表情。
他听见沈辞青带着哭腔喊“哥哥”,要冲过去,被死死按住,膝盖砸在青石砖上,肩膀、后背、脸贴着冰冷石砖,依稀看见那珠帘缝隙里……年幼的九五之尊,被沉重冕旒压得抬不起头,正努力瘪着嘴拼命吸气,把哭腔咽回去。
……
穿着那一身明黄龙袍。
睁大眼睛,被人摆在灿金龙椅上,不准哭也不准笑的沈辞青。
十二旒之下,那黑得过分、纯净剔透的眼瞳,沁着被山呼万岁吓到的水色,透过晃动的珠帘间隙。
不是望向自己的母亲。
死死地、牢牢地,望向他。
“哥哥……”
幼帝的嘴唇无声嚅动,苍白的小脸上满是不安依赖,一眨不眨,直直地盯着他:“青儿……不想玩了,不吃桂花糕了……”
“青儿……想回家……”
……
四岁的、习惯了山呼海啸、跪拜颂贺,不再大惊小怪的沈辞青。
明白了“哥哥”不能乱叫的沈辞青。
那不是哥哥,是母后名义上的弟弟,贺兰老太爷收的良家子,精心挑选、打磨、从小豢养在身边,学文习武,受贺兰家驱使。
如今入了宫,是太后的人,跟在太后身边做事。
做御前侍卫。
按辈分是舅舅。
沈辞青是很记仇的,这脾气四岁就见端倪——他被记了快三年的仇,紧紧绷着脸的小天子,端坐在龙椅或步辇之上,目不斜视,身子板正,嘴唇绷成一条线。
不让他守夜,不正眼看他这个御前侍卫小舅舅,不听他说话。
不给他一个笑。
……
七岁的沈辞青,盘腿坐在暖榻上,握着饱蘸朱砂的狼毫笔,在御书房习字。
垂着睫毛,不动声色地瞄他翻墙出去,从南街偷偷买回来的小风车、小泥人、小不倒翁,因为滚烫的茱萸酒和刚出锅的香甜桂花糕。
那张冷若冰瓷、拒人千里的,绷了十二个月的小脸,终于在唇角抿起了一点弧度。
……他被罚了八十板子,在祠堂跪了三天。
这板子挨得值。
因为他趴在那狭小漆黑的石头房子里,忽然听见圣上急召,被抬过去。
披着过分宽大的龙袍的、其实还是小小的皇帝,用那双黑过头的眼睛盯着他。
拢在袖子里的手慢吞吞抽出,挑起他的下颌,垂着睫毛,看他的脸:“她打你。”
那一点小小的影子,稚童的柔软稚嫩以令人错愕的速度飞快褪去,拔了节、长了个头,变得清瘦又有些叫人心颤的单薄了。
“你生不生气?”
——这当然是个要命的问题。
几乎没有思考的空挡,他大概是飞快说了些属下有罪、感怀太后教诲、岂敢怨怼之类的官样话……于是沈辞青又不高兴了。
他愣住,看着那明黄影子扫兴地撤了手,无趣地转身离开。
龙袍之下,薄薄中衣上,染着一大片刺眼狼狈的茱萸酒的酒渍。
……某种激烈的、猝然冲破理智的,没顶的愤怒席卷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怎的踉跄下了暖榻,握住沈辞青的胳膊:“酒被泼了?!谁欺负你,太——”
他看见黑玉似的瞳孔里漾出水色。
只是那一瞬,他看见沈辞青隐在暗处、烛光找不到的那半边红肿的脸,难以名状的剧烈怒火叫他说不出话——这无处发泄、不可发泄,荒唐的怒火,反倒意外愉悦到了尚且年少的天子。
“……啊。”
沈辞青微微睁大了眼睛。
沈辞青望着他,身体竟像是奇异地放松下来,那张犹带掌痕的稚嫩脸庞上,终于褪去老成外壳,露出一点真像是小孩子的新奇。
那只比幼时变凉了的手,手指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力道,轻轻捧着他的下颌,引他抬头。
沈辞青弯起眼睛,声音很轻。
这只手轻轻捧着他的脸:“舅舅……你生气了。”
“因为朕吗?”
他的喉咙吃力滚动,仿佛吞进铁砂,说不出话。
沈辞青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少年天子微微偏头,声音依旧轻柔,却透出叫人心颤的奇异余韵:“既然这样,就来听朕的话吧。”
沈辞青第一次留了他值夜,指着那龙榻说冷,叫他躺进去暖。
他照做了,脑子里其实也很纷乱——贺兰家的野心,太后的毒辣凝视,那些翰林院大儒对幼帝的教导,帝王当有帝王的样子,不可懈怠,不可荒废,不可耽于逸乐……
接着这些都被吞噬。
狼毫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明明还是软软的、小小的皇上,踢掉鞋子,甩掉龙袍,掌侧还蹭着点朱砂,钻进他的怀里。
“舅舅。”
“舅舅。”
沈辞青扯着他的袖子:“带朕出去玩罢,只半个晚上,桂花糕被母后丢了,风车也毁了,泥人被老师砸了,朕才摸了一下。”
“才摸了一下。”
“带朕出去玩吧。”
少年天子的声音轻柔冰凉,像是梦呓:“朕……还想喝茱萸酒。”
……
他忍不住抱紧了怀里冰冰凉凉、贴着他小腿暖脚,弯着眼睛,无意识微微发着抖的稚嫩少年。
那颗心脏砸着他的肋骨,让他什么也顾不上,听了沈辞青的话。
所以沈辞青原谅他,和他又很要好了。
……
而如今。
如今。
沈辞青已很高挑、很消瘦。
垂着消瘦到骨质分明的肩膀,摇摇晃晃,拖着这一身湿透的、尚且染着血未曾洗净的龙袍,往寝宫里摸索着慢慢走回去。
走得艰难,看不清,听不实,双脚像是踩着棉花。
偏偏厉鬼使劲浑身解数,都没法让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沈辞青偏偏像是生怕他还不够痛苦、不够绝望,不够心肺俱裂似的。
沈辞青开始试验。
十分耐心,一点也不急地,一个办法、一个办法试。
“朕……走不动了。”
沈辞青靠着那粗大廊柱,伸出手,用那种很笃定会有人来抱的姿势和态度,理所当然等着,等着。
什么也没有。
好吧。
沈辞青又换下一个:“朕很寂寞、很痛苦,夜夜难寐。”
“朕想睡觉了。”
年轻的帝王垂着睫毛,抛出那个曾经的诱饵:“没人给朕暖床。”
他甚至特地在声音里加了些微不可察的、模仿出来的委屈。
……还是什么也没有。
好吧,好吧。
沈辞青轻轻叹了口气——他并不怆然、并不凄绝,甚至没有多少被愚弄和抛弃的愤怒,仿佛对这一切早已习惯。
一切都是习以为常……既然这样。
那就去批奏疏罢。
皇帝就是干这个的。
沈辞青孤身一人,带着一缕快要发狂、恨不得诅咒天狗来吞了这该死太阳的稀薄鬼气,用了大半个时辰,走走歇歇,摸索着慢慢回了寝宫。
叫那些吓得要死的宫人手忙脚乱捧着,换了柔软舒适的衣料,又随便捉了个小太监,给他念奏疏上的字。
就这么拖到日头西沉、天色渐晚,终于那一点逼鬼发疯的暮色滚下了山,浓烈鬼气扑向寝宫。
寝宫很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