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不这么做的话, 它们会缠着啃噬神魂,叫人连死也不能解脱的。
连个鬼也做不成。
“阿狩,朕想了……你还是做鬼。”
沈辞青轻声告诉他:“朕自幼就能见鬼,你不知道,朕还能听见鬼哭呢,夜夜都哭,他们出门还不带脑袋。”
沈辞青还参考自己听见的冥界八卦, 仔细算了算——人死之后,要渡冥河、过忘川,燕狩杀亲弑主,那就还要去阿鼻地狱……八年?
够么,不然……十年?
沈辞青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看着铜镜里影影绰绰的影子,还能活那么久吗?
如果熬得过,就能再见了吧。
“快点啊。”沈辞青轻声嘱咐,“朕耐心很差,撑不了很久的……”
沈辞青认真想了想,如果是恨,是不是还能再快上几年?如果燕狩是恨他,想复仇、想杀了他的话,定然能提早些撕开地狱,化作厉鬼爬出来了。
那就这样。
快恨。
沈辞青俯身,贴在那冰冷的耳窍旁,随口就编一个故事:“方才都是演的,骗你的,朕……早知你会来。”
“朕一直在等你。”
“你是朕从贺兰家偷来的狗。”沈辞青抚摸这颗被自己豁得面目全非的头颅,“朕自幼就知道,只要得了你,就能勒死贺兰一族……朕故意的。”
“朕从不失手。”
“朕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会杀了太后,杀了贺兰氏那只老东西。”
“什么蛊虫,什么毒药,都是朕编的,你不知道吗?朕就是要杀你,杀了你,朕的江山才能稳固……”
沈辞青漫不经心地、随口说着谎话,满心欢喜,高高兴兴盼他听见,盼他生恨,盼他化厉鬼。
盼他快回家。
少年天子专心地摆弄匕首,垂着睫毛,生怕还不够刺激他似的,手下不停,边做边轻声喟叹:“啊。”
“耳朵。”沈辞青吓唬他,“到耳朵里了。”
他的魂灵像是被什么刺穿了耳膜,胡乱搅动,有什么东西淌出来。
沈辞青又用冰凉的指尖轻轻点他的眼皮:“在眼睛里,还在动,我还以为是你醒了呢。”
他的双目也被剜去了。
沈辞青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不带感情,仿佛不痛苦:“舌头,阿狩,你的舌头不见了,我刚割下来放在那的,我找一找……啊。”
沈辞青看着那只跑远的魇物,或许是什么被虐杀的野物,也或许是条狗,饿疯了的干瘪魇物抢那一截断舌疯狂吞咽,于是瞬间被肆虐的蛊虫撑爆了那一团黑雾,扭曲挣扎、凄厉哀嚎起来。
沈辞青晃晃荡荡起身,端了盏孤灯过去,好心帮忙烧了它,解脱了它的痛苦。
……沈辞青看着自己的血。
尚且是少年人单薄筋骨的九五之尊,新奇地、或许好玩地摸过狼毫笔,在这些狰狞猩红里蘸了蘸,一笔一划,继续批他的奏疏。
不会有人发觉的,会被当成朱砂,就算发觉了,也不会有人吭声。
太平日久,人人都想找些波澜,等真生了事端、祸起萧墙,又人人极力遮掩、粉饰太平。
自古如此。
宫变又怎么样,难道四处火光熊熊、兵戈相碰喊杀声刺耳,就能不批奏疏了吗?有人杀他,他杀了人,明日就能不上朝吗?
自然不是。
沈辞青是生来就被供在龙椅上的天子,只要一天没死,就有一天的事要做。
旁人替不得、救不得、陪不得的。
陪不得……的。
“阿狩。”沈辞青轻声说,“朕……恨你。”
沈辞青说:“你也要恨朕,你快点变鬼啊,快回来,来抱朕,来杀朕,帮朕解脱,知道吗?”
……那只冰冷的、苍白的、无人来暖的手,轻轻阖上他的眼皮。
……
如今。
如今。
沈辞青疼得神志不清,睫毛战栗,灰暗的眼瞳极力大睁,瘦峭苍白的脖颈在剧痛下僵直后仰,像要被拉断的弓,胸腔控制不住地上挺,四肢也被牵扯得痉挛弹动。
霜白口唇竭力大张着,拼命想要吸气,却吸不进,还在挣扎着发着抖做“疼”的口型。
沈辞青要舅舅。
舅舅救他。
要阿狩,阿狩,来抱他,来杀他,快。
“死了以后……朕会变鬼的……”
沈辞青吃力呢喃着保证,他已经没力气挣扎了,被厉鬼死死箍在怀中,身体间或微弱痉挛抽搐一下,渗血的嘴唇嚅动:“多好啊……”
“我们……一直,在一块儿……”
“再不分……不分开了……”
沈辞青的嗓音已经沙哑得仿佛冷烬煤灰,他望着虚空,脸上生涩地露出了个讨好的、哀求的,足以叫厉鬼神魂俱碎的笑容:“杀了我吧……”
他把脖颈亮出来,把枯瘦孱弱的胸膛也裸裎,不是一报还一报吗?他应该被剜心。
应该被挖掉两只眼睛、刺穿两只耳朵、割下舌头丢出去喂狗。
这样最好了。
他盼望地等着,等来的却是战栗的亲吻,是令人作呕的、软弱可笑的抚摸和拥抱,他不要这个。
不要。
不要了!
被禁锢的帝王挣扎了几下,不耐烦地暴怒起来,狠下死力咬向那一团可恨鬼气,呸地吐掉。
厉鬼又凝聚起新的一小团,仔细弄好,不软不硬、细细沁了甜汤,给他咬。
那些仔细烘热焙暖了的鬼气,小心托着绵软冰冷的后颈,裹着形销骨立的脊背,整个人小心翼翼藏在怀里,轻轻地、慢慢地摩挲。
沈辞青识破了这哄孩子似的拙劣把戏,更大发雷霆,死死闭上嘴,不再咬鬼气,不碰甜汤。
连剥好的金黄栗子,热腾腾绵软又香甜,闻一闻就引人吞口水……也骗不得他张口了。
厉鬼就把栗子也先轻轻放在一旁,那些轻微战栗、虔诚到极点的吻,从指尖向上,吻过那些疤痕,吻过苍白冰冷的皮肉,吻过瘦峭胸膛、锁骨、微微滚动的喉核。
厉鬼哑声说:“燕狩可恨,该死。”
……这下沈辞青怒目瞪他。
“该死。”厉鬼说,“死得蠢笨,死得活该,本来就该千刀万剐,该丢出去,给野狗吃……”
现在沈辞青看起来想咬死一只鬼了,厉鬼跪在榻上,小心翼翼捧住怒目圆睁的垂死帝王,沈辞青愤怒地张口——
一颗尚且温热的栗子滚进去。
不劳陛下御牙亲自嚼,鬼气托着栗子,让他碰了碰,就细细碾成香甜诱人的栗子泥。
沈辞青控制不住地咽了下:“……”
厉鬼仔细帮他暖着脆弱肚腹,那胃肠早已坏了,吃不得半点冷硬,但鬼气周全,那栗子泥被碾磨得绵柔如流蜜,又细细温过了,咽下去也没激起多少疼痛。
沈辞青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样的神情,甚至比那求死的讨好更令人无法承受……惊讶、懵懂、柔软茫然,带着新奇的天真。
仿佛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这一生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
沈辞青小声说:“……还要。”
厉鬼轻轻抚着那柔软下来的脊背,沈辞青被哄得有点舒服了,倨傲地轻轻扬起下颌,在鬼气里蹭了蹭,又不满足地抓起他的手,按在深深凹陷的胃脘上。
疼,要揉肚子。
厉鬼的八只手派上用场,两只手透着微不可察的战栗,小心暖着那片脆弱痉挛的肚腹,两只手温存地、轻柔至极地摩挲瘦峭脊背。
剩下四只手被催促着忙,快,再快,年轻帝王的耐心极差,轻轻踹着他,催他剥出一颗颗热腾腾的、油亮金黄的栗子仁。
细细碾成栗子泥,加甘甜的糖水、加稠厚的蜂蜜,对,还有牛乳。
温润的、香滑的、暖烘烘的热牛乳,小时候喝过的,沈辞青突然又想喝了。
没有就去买。
买不到就去抢,他看见牛了!
厉鬼说不清那是头老黄牛,被忽然骄纵放肆、蛮不讲理的皇上驱使得团团转,鬼气搜遍全城,找到最醇厚的鲜牛乳。
沈辞青抓着他的手,不行,不够仔细!沈辞青要他仔仔细细地搅,用心用力地搅,把这些都搅匀了,一点懈怠都不行。
厉鬼克制不住地轻轻亲吻那只手,指节,手背,那些苍白纸薄下的浓郁青紫,那些疤痕。
大概……没被发觉。
沈辞青的注意力全在逐渐完美的栗子泥上。
这一点被精心混好的香甜栗泥,一小勺、一小勺,小心翼翼地舀起来,喂到霜白唇边。
沈辞青吃他喂的东西,也很不老实,不消停,喜欢咯吱咯吱咬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