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就在那一瞬。
  碎得清脆利落、碎得干干净净。
  如今这具躯壳心智已失,只剩些稀薄的残魂,与一点已彻底融入骨髓,无法剥离的本能而已。
  ……所以被打扰了太多下,睫毛还是会不舒服地动一动的。
  还会有一点不耐烦,眉心甚至会不易觉察地,细微地拧起一点褶皱,透出点很容易看得出的不满和不耐。
  厉鬼因为这一点反应,仿佛得了救赎一般,立刻将他捧着肩背,小心捧起:“青儿。”
  厉鬼试着,低头看怀里的人影,望着那终于仿佛影影绰绰映出光影的眼瞳,轻柔地、小心地问他:“舅舅带你出宫,好不好?”
  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至少这么极耐心、极柔和地重复了不下百次。
  终于,那张着的漆黑眼瞳慢慢动了动,从看不厌的虚无中恋恋不舍抽离,愣怔地、茫然地望着他。
  厉鬼轻轻笑了下,拢紧了怀中僵硬的后脑与脖颈,继续耐心讲:“先把药还了……药铺的药,接着……接着,青儿就能去玩了啊,骑马玩,还能吃点东西。”
  沈辞青像是听不懂,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厉鬼怕他这样久了,眼睛干得难受,抚着眼皮试图帮合上眼睛,可才一挪开手,那双眼睛又张开。
  厉鬼试着这么带他出去。
  抱着,自然是抱着——青儿最喜欢他抱了,从小就喜欢,燕狩难道不喜欢吗?怎么可能,厉鬼沙哑地、呢喃地,边走边给怀里泥塑木雕一样的躯壳絮絮地柔声讲。
  他们两个的性子,仿佛就是这么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沈辞青只对着“替身”放肆喊痛。
  而燕狩……直到这时候,才终于能自如说出那些在心底挤压了太久的心思。
  燕狩总做梦。
  在宫外,在边境,在漫天风沙里,梦见扑进怀中的温软,梦见他抱着他的青儿,沈辞青搂着他的脖子,不安分地拿脚轻轻踢他。
  阿狩最喜欢抱青儿了,只是后来……后来啊。
  小小的天子长大了。
  变成了不容亵渎的帝王,那些老师、贤臣,帷幔后高坐的太后,死死地、冷冰冰地盯着龙袍包裹的沈辞青。
  沈辞青不高兴。
  不高兴。
  他想舅舅抱,想得骨头发痛,沈辞青的性子偏执,并非全然是后来那些接二连三变故的影响,此时其实就已有隐现。
  小小的沈辞青因为这件事赌气,闷闷不乐了很久,甚至故意自己割伤了双脚。
  差一点就划断了脚筋。
  ……那大概是燕狩第一次和他生气。
  裹着龙袍的少年帝王眼睛亮亮,浑然不在意那裹着厚厚纱布的双脚,像过去无数个清晨、午后、黄昏那样,期盼地望着他:“抱。”
  声音轻快软和,带着刻意的、撒娇般的任性,沈辞青欢喜地伸着手,要他抱……没得到回应。
  没得到。
  燕狩那时候急怒攻心,怕得快疯了。
  他跪伏在地上,重重叩首,求陛下切不可如此,再有此事,他宁可自刎谢罪……那天燕狩磕坏了额头,抬起因恐惧急怒充血的眼睛时,看见愣住一动不动的沈辞青。
  那眼睛黑漆漆、湿漉漉,像是被冻住了,安静茫然。
  真像今天。
  “青儿……伤心了。”
  燕狩轻声问他,收拢手臂,把人护在怀里,密不透风地牢牢裹着:“是不是?”
  沈辞青愣愣望着他,脸上仍然是孩童般的茫然,但一只手……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线,无形牵引,慢慢地、僵硬地一点点抬起。
  吃力地……抚触他的额头。
  曾经被磕得血肉模糊、怵目惊心的额头。
  厉鬼重重悸颤,仿佛这不是冰冷柔软的指尖,而是冰锥,是火炭,是刺进眉心的细针。
  他怀里木然着的沈辞青,因为这失控的剧烈战栗而微微瑟缩了下。
  “舅舅错了。”厉鬼贴着他苍白冰凉的额头,嘴唇颤着,哑声说,“舅舅……当时,太心急,太混账了。”
  燕狩那时候也还没及冠,太年轻、太慌张,太关心则乱了。
  那些被死死封住,根本无处倾泻、不敢暴露一丝的关切牵挂,阴差阳错,全变成了恐惧与伤害。
  这座吃人的巍巍深宫,有人教他们如何恨、有人教他们如何憎,有的是人教他们如何算计、谋划,如何为君为臣。
  没人教他们……怎么爱。
  没人。
  “舅舅该去抱你的,是不是?”
  厉鬼轻声说:“该好好抱……抱得紧紧的,抱个痛快,抱到天荒地老去……我们明明好久没抱了。”
  那蜷曲的睫羽,如同濒死的雏鸟,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丝。
  “就该……先抱着,抱紧了,再说话。”
  厉鬼压抑着那几乎是从魂核深处溢出的战栗,稳着手,一遍一遍摩挲他的后背:“然后……再这样问青儿。”
  “脚伤痛不痛?”
  厉鬼模仿着自己当时的语气:“怎么能……乱来,这么不心疼自己,痛不痛?舅舅心疼死了……”
  厉鬼怀里的躯壳忽然颤抖起来。
  这颤抖越来越剧烈、越来越痛苦,像是风中的枯竹,像是受了惊的雏鸟,为了活下去,独自将悸栗死死咽回,咽回,压在骨髓深处。
  坠落之日才失控倾泻。
  “这样才对……是不是?”
  厉鬼低头,轻轻亲那冰冷的、无意识悸颤的眉睫,一遍又一遍,像是亲吻早已崩碎的残破刀刃。
  他无法压制哽咽,连自己也不清楚这是狂喜还是更彻底的绝望。
  “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青儿,舅舅心疼死了,脚疼——疼死了是不是?这毛病舅舅知道,要吃桂花糕、吃糖葫芦,要骑马玩才能好,走,舅舅抱你去吃,骑马去。”
  “就骑那匹高头大马,豆沙包。”
  燕狩看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笑了下:“记得吧?人家本来叫雪里胭的……你给起的名字,你最喜欢的,舅舅抱着你骑,咱们坐得稳稳的,跑个痛快。”
  “就是……有一桩。”
  “就有一桩,青儿,咱们拉钩,你答应舅舅。”
  “以后再不能这样了,知道吗?”
  厉鬼说:“你是活生生的人啊……青儿,你是血肉之躯,会流血,会……会疼的啊,舅舅心疼死了……”
  他无法再说下去,不止是因为苦痛、因为战栗、因为剜肉锥心的剧烈疼痛,还因为沈辞青。
  沈辞青从没对着他露出过这种……像是纯粹小孩子的,委屈疯了、寂寞疯了,不再顾着天家帝王威仪,彻底发泄恐惧疼痛的表情。
  他怀里的青儿,睫毛不停剧烈颤动,涣散瞳孔里水汽蓄积,终于,终于。
  ……恍惚里。
  厉鬼像是也变回了燕狩。
  燕狩被那个小小的、少年的沈辞青狠狠撞进怀里,死死抱着,死死抱着。
  不顾一切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第92章 骗子【新内容】
  沈辞青这一世, 无非二十六、七个深秋……从不曾像这样。
  不管礼数,不顾帝王威仪,像个寻常人家被娇养疼哄过的孩子, 放肆地、失态地,不管不顾痛哭一场。
  一次都不曾。
  厉鬼坠入一场清明梦。
  燕狩的耳畔响着的, 是还是孩子的沈辞青——小小的青儿,死死扯着他的衣裳,白嫩绵软的手指剧烈发抖, 那撕心裂肺、痛苦到极点的哭声, 煎熬日久, 哭得呛咳干呕,浑身剧烈战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才甘心。
  被发着抖的心疼手臂紧紧抱住, 抚摸脊背,从后颈一遍又一遍不停顺下,慌乱痛惜关怀, 分明感同身受。
  于是小小的沈辞青放肆地发脾气了。
  不顾脚上的伤, 恶狠狠地踹他,被燕狩紧紧护着, 拢住那一双脚, 生怕再撕裂伤口流血疼痛……就变成咬。
  可咬又咬后悔了。
  梦中,尚且稚气、尚且鲜活的,小时候的沈辞青,温热柔软,哭得发烫的脸深埋在燕狩的怀抱深处。
  陷进皮肉的尖尖小虎牙纠结了很久,又一点、一点,慢慢松开。还含着被自己不小心咬破了的那个地方, 迟疑着……像小猫儿似的伸出舌尖。
  试探着,轻轻舔一舔。
  “疼吗?”
  燕狩听见梦里的青儿这么闷声闷气,软软地小声问他:“你该……早这么和我说的,我便不会咬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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