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朕盼着你回来。」
那笔触变得轻快,字迹也变得密集,落笔飘逸,却又仿佛藏着无尽的缥缈、空茫与虚妄。
「朕想去看看天下,阿狩,带朕去罢,朕想知道,这‘天下’是多好的东西……阿狩,你若是哪一日烦了,就将朕烧了、埋了、丢去喂狗……行了,别瞪朕,朕就是说说过瘾,反正你也不会做的。」
「你只会抱着朕,亲朕,对朕掉那没出息的眼泪。」
「阿狩,带着朕玩个三年,你就走罢,到那时,朕就真的放过你了。你无须觉得愧对朕,到是应当学着恨一恨朕,朕生来……就不知爱是何物,贺兰家是如此,皇室亦是,朕的血是冷的。」
「朕对你……既无执念,更无爱欲,挑中你,只是太寂寞了。」
「走罢,走罢。」
「阿狩。」
「莫对着死人蹉跎。」
……
燕狩不得不承认沈辞青是天生的帝王,有本事,真有本事,他几乎要把这些破纸全都嚼碎吃了,他捧着绵软的、寂静的苍白躯壳,沈辞青猜得一个字都不差。
他太绝望、太疼痛,不是替自己,是替沈辞青。
他对着这些字句,也的确在掉泪,在死死抱着沈辞青。
“青儿。”燕狩终于学乖了,他明白了沈辞青的小小计谋,沙哑地、悸栗颤抖着贴在冰凉耳廓边上。
逐字逐句地问。
“最后这几张……也是你故意的。”他问,“是不是?”
沈辞青的躯壳被他精心养护得很好,除了苍白,依旧柔软、依旧灵活,湛黑眸子空茫,透出一点不染纤尘的无辜纯净。
燕狩说:“我不走。”
“我不走,青儿。”燕狩哑声地、咬牙切齿地告诉他,“我是你舅舅。”
燕狩说:“我生来就是陪你的。”
“生来就是陪你的。”
他去亲吻那霜白口唇,看起来仿佛凶狠至极地撬开咬合的齿关,又小心翼翼地缠住冰凉的舌,他托着沈辞青的肩颈和后脑,含了一口烧刀子做报复。
他多盼着……沈辞青会被辣得跳起来,狠狠瞪他。
多盼着。
没关系啊,青儿,没关系啊,这样燕狩就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阿狩爱你。
阿狩对你是爱、是欲、是割舍不断,青儿。
他轻轻拨开那些微乱的额发,望着空茫的眼睛,沈辞青的睫毛垂着,没有聚焦,没有反应,嘴微张着,任由他品尝、享用。
双肩松弛打开,向后仰落的手臂像是冷透身死的鸟,坠在魔气深处,轻轻磨蹭。
从不懂情爱的年轻帝王,这么天真残忍地留字条给他,塞在衣襟里:「好不好?」
「阿狩,朕赔偿你,身子交给你,好不好?」
……
他们就这样过了三年。
燕狩日日剐筋剖脉,洗去自己的魔气,装作最普通不过的凡人,带着沈辞青看他的天下。
其实还有纸条。
沈辞青这人……又坏脾气,又像聪明到惹人哭笑不得到极点、喜欢疼爱到极点的小孩子。
轻轻一碰就浑身上下掉小纸条。
沈辞青在纸条上一本正经同他讲,自己是天上的神仙,闯了祸被轰下来历劫的,有好多世呢。
这只是一世而已,缘分尽了,就要回天上去了。
燕狩本来是不信的,他这三年里闹过地府、上过天宫,能找的仙家名录翻了个遍,没有沈辞青的名字,没有——
可如今他怀中的青儿忽然有了反应。
像是……忽然,重新被提起了那看不见的丝线,开始慢吞吞地、生疏固执行动的玉偶。
玉偶险些从马上跌下去。
燕狩立刻散去了那魔气化成的马,牢牢捧着这躯壳空壳,惶急到喉咙嘶哑:“青儿——青儿?”
玉偶本来定定看着河对岸,听见互换,慢慢回眸,仿佛“望”了他一眼。
燕狩死死钳握住那只手,不肯松开,激切起来:“青儿!”
玉偶张了几次口,仿佛慢慢回忆起怎么说话:“要……走了。”
“……回……”
“天上……去。”
玉偶没有表情地、木然地,念他的名字:“阿……狩……”
系统作证这句话本来是“阿狩,再会”——但燕狩似乎把“阿狩”这两个字和“抱”的意思混在一起了,燕狩不顾一切地,像个最绝望、最无力的凡人,死死抱着他,困兽般喘息,滚烫眼泪落在玉偶身上。
“青儿!”燕狩的嗓音嘶哑透了,“回去,舅舅送你回去——可你不能就这么走!”
“你不能……不能觉得自己闯了祸,就要走。”
燕狩死死盯着那双眼睛:“舅舅还没说,不是你的错,不怪青儿,从来就不怪……听见了吗?你没错!没错!!”
“你太痛了,太苦了,你要找个人陪你……这如何怪得你?!你不会爱,是你不想会的吗?!”
“太后教过你吗,那些该死的——之乎者也的老腐儒教过你吗?”
“你生下来就被折磨……就被所有人往祭坛上推,他们要让你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一个马上就要掉下去……马上就要摔进万丈深渊的人!他想活,想开心,他痛狠了,痛得实在受不住了,他想这世道烂透了,他狠狠发脾气,不行吗?!捞到什么就死死抓住什么……不行吗!?”
“这难道是你的错吗?!?”
……
系统听见沈不弃轻轻「啊」了一声。
单手支颌,刚刚还拨着荷花灯玩、如今随意操控着那玉偶的右手稍微停顿了下,在看不见的丝线上轻轻地、若有所思地绕了绕。
沈不弃和系统讨论:「这人说话很好听。」
系统:「……」
「我过去一趟。」沈不弃起身,放下系统客串的暖手宝,把二十盏因为好看乱买的荷花灯也郑重托付给系统,「坚持住,别被冲跑了。」
系统一个球死死抱住随风摇晃的柳条,并拽着一长串顺水飘荡的荷花灯:「啊???」
沈不弃这人心很软的。
……
所以沈辞青在燕狩的怀里醒了。
是沈辞青,是,燕狩一眼就知道,即使那双眼睛微微弯着,不再是摄人心魄的纯黑,却也不是蒙着雾翳……是几乎无法辨认的颜色。
似乎是某种包容性极强的灰,柔和得难以名状。
映着什么,就是什么。
“燕狩。”沈辞青轻声开口,他身上那璀璨的、流霞似的仙气刺得妖魔剧痛,所以沈辞青后退。
那只手被燕狩死死握住。
燕狩不知疼似的,一双眼定定地、眨也不眨地深深看着他,他们几乎无法靠近,仙魔天然相斥。
沈辞青微微笑了下,很温和、很澄澈宁静的笑,透着暖意,不再是被恨意浸透扭曲、阴鸷难平的少年帝王:“我……回来看看你。”
“别伤心了。”沈辞青柔声说,“我好好的。”
燕狩因为这句话失控地抬了下嘴角,眼睛里放出太久不曾有过的灿亮光芒,他迫不及待伸手,想去摸摸沈辞青的脸,可做不到。
无形的斥力将他们隔开。
“会疼的。”沈辞青轻声说,垂下睫毛,“我招惹了你,却也送了你一场机缘……”
他缓声说着,嗓音清冷疏离,纯净的仙光在周身流转,碰到魔气,就嗤地冒起青烟。
“你只需勤奋修炼……自然有脱胎换骨、位列仙班之日。”
“阿狩。”
他说:“我走了,如今放你……”
燕狩抱住了他。
沈辞青仿佛全无防备地一怔,睫毛轻轻颤了下,慢慢抬起。
燕狩将魔气死死收敛,全然不肯伤他,只是迫切地、拼尽全力地,违逆天地不顾一切地抱着他,铁箍似的双臂发着抖,哑声问:“青儿……你没事了,是不是?”
“不痛了是不是?”
“再也不会痛了是不是?!”
“你是神仙,那伤一定没事了,对不对?!你让舅舅看看,求求你了,好青儿……舅舅只看一眼!听话,只看……”
剩下的话被怀抱打断。
所有的答案都在那两条手臂里——沈辞青抱住他,完全健康的力道,没有病痛、没有毒伤,清透的冲力让他们的衣袂都飘飞起来。
沈辞青低头,迟疑着、生疏地,轻轻埋在他颈间。
燕狩不停抚摸那漆黑柔顺的头发,它们变得凉而滑,叫人爱不释手,像黝黑泛亮的锦缎。
“我不会爱人,燕狩。”沈辞青小声说,“但你陪了我这么久,我可以再给你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