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这个人才是你真正的妈妈,她的名字叫做戴云舒,她和你妈妈曾经是情侣关系,两人当年迫于无奈被逼分手,她们为了以另外一种方式陪伴对方……决定在医院交换彼此的孩子。
美善在监狱里央求我为她心爱的人画一副肖像画,我费了很大功夫才弄到一截铅笔头,美善对我描述戴云舒的样子,她的眉眼,她的眼神,她的面颊,她的嘴唇,她的牙齿,她的锁骨,她耳垂上的痣,我根据她描述的样子来勾勒素未谋面的戴云舒。
美善被送去治疗的时候没能来得及带走这张肖像,我就替她仔细保管起来,准备等出狱的时候带给你,毕竟这是她在监狱里最为珍爱的物品。”胡兰花一口气讲完了童原的身世故事,樊静与童原在桌下的手像藤与树般越缠越紧。
“她果然是个骗子,我竟然被她骗了这么多年……”童原一边自嘲地笑着摇头一边落下两行温热的眼泪。
童原像个傻子一样从头到尾被孔美善耍得团团转,她二十二年来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第三者生下的罪孽,她二十二年来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偷走了祖律姐姐祖诗性命的小偷,那种像暗夜一样浓稠的罪孽感无时不刻都在将她撕裂。
童原一千次一万次地想把她这个万恶的罪孽之女杀死,天知道她有多么痛恨自己,天知道她设想过多少次,尝试过多少次,失败过多少次,天知道她每一次登上学校天台想的都是如何让自己坠落,而懦弱的她就一直在如同绵延阴雨一般的自我厌弃之中苟活。
童原十四岁那年第一次看到樊静老师的那一天,她就想留在樊静身边做一名忠诚的守护者,与此同时,她又在潜意识里希望樊静可以成为那个命定的终结者。樊静与她母亲是孔美善和樊雄那段婚外情的最直接受害者,而她这个罪恶的产物理应被受害者樊静亲手杀死。
童原就是那样一边沉郁而又迫切地渴求与她亲近,一边幻想被她赐予日夜上演童年旧梦的牢笼;一边殷切地祈盼得到她的关怀与垂怜,一边许愿在未来某一天生命被她亲手终结;一边像鬼鬼祟祟小偷一样窥探她的生活,一边借以延续日渐式微的生机;一边贪恋她的从容美好,一边妄图通过被她狠狠惩罚从而抵消流淌在血液里的罪孽,那是一种何其复杂的感觉。
第46章
樊静通过胡兰花的叙述渐渐明白她与童原之间本无血缘关联,外公外婆相继死去之后,樊静本以为童原是她在人生的浊浪之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然而胡兰花的话对于樊静而言也并未改变什么,她已然在内心对童原产生了一种无可替代的亲情,既然上天让她们错认,那就索性一直错下去吧,樊静不会因为错认而挥刀割舍。
那幅胡兰花画在烟盒背后的肖像被童原装进钱夹,童原打开钱夹的那个片刻,樊静不经意看到那孩子钱夹照片位里竟然嵌着一张她的工作照。那张工作照曾作为样片被金水镇照相馆挂在墙上展示,童原曾去问照相馆老板可不可以花五十块加印一张,樊静后来从照相馆老板口中得知这件事索性直接送给了她几张。
童原在二十二岁这年终于得知了亲生母亲的样貌,她其实早就见过戴云舒,海边、食杂店、桥头、路边,戴云舒手里总是牵着年幼的祖律。童原觉得戴云舒像是一珠不染凡尘的玉兰花,她总是偷偷在背后打量戴云舒,戴云舒感受到祖律的目光亦会回望她。
“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阿姨买给你。”那是戴云舒第一次和总是偷看她的童原开口讲话。
童原闻言红着脸摇摇头像一阵疾风般消失在戴云舒视线,她曾不止一次幻想自己也能拥有戴云舒这样仙女似的妈妈,戴云舒总是对祖律那样温柔,讲起话来和风细雨,时不时爱怜地摸摸祖律的头。
戴云舒穿着红裙子自杀那年童原十一岁,祖律七岁,孔美善听到戴云舒的死讯每天都把头埋在被子里整夜整夜的哭泣,那个女人仿佛一夜之间彻底变成失心疯。
“妈妈,你为什么最近总是哭啊?”童原清早给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的孔美善递湿毛巾。
“她是我从前的爱人。”孔美善接过童原递过来的湿毛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随后又道,“她死了等于我也死了,你现在已经没有妈了。”
那一天年仅十一岁的童原终于明白,孔美善为何擅自改动了她九岁那年写下的情诗,为何以她这个孩子的名义疯魔似的投稿,孔美善或许想利用这首情诗诉诸心中压抑已久的感情。
童原最初创作的那首诗只有四十八字:
她是稀薄云雾
笼罩青山的幕
她是褪色画布
神忧伤的笔触
她是式微的花
留不住的残夏
她是心上的疤
风斩断的枝桠
孔美善改动之后那首诗有八十八字:
她是稀薄云雾
笼罩青山的幕
她是褪色画布
神忧伤的笔触
她是别离曲目
琴声如怨如诉
她是我命定的劫数
她是式微的花
留不住的残夏
她是心上的疤
风斩断的枝桠
她是指尖的沙
薄情的爱人吶
我多想一生守护她
孔美善以童原这首诗为基础擅自增加了四十个字,每一个字都代表她对戴云舒的不舍与眷恋。樊静老师后来之所以评价这首诗的后两句衔接得有些突兀,大抵就是隐隐感觉到这首诗其实是出自两个人之手。
童原终于知道孔美善为何一直逼迫自己写作,为何一直不满意于她每次考试的作文分数,那是因为戴云舒曾经是金水镇颇有名气的才女,而童原是这个才女的亲生女儿,她理应和戴云舒一样能写出灵动的文字。孔美善显然高估了童原,童原并没有从亲生母亲那里继承作家的才气,祖律身上倒是残存些许,升高中后却也几近荒废,戴云舒的才华注定无法通过血缘得以延续。
“童原,你的头怎么了?”那天下午樊静不知何时出现在童原卧室门口。
“老师,我的头怎么了?”童原闻言诧异地抬起头问樊静。
童原依稀记得自己恍惚之中好似做了一夜长梦,她在梦中对孔美善的欺骗烦躁难忍便拿头撞墙,难道那不是一个醒来不久之后就会轻易忘记的纷乱梦境?
“我带你去医院。”樊静不由分说地走到床边拽起额头渗出血液的童原。
“老师,我不去。”童原连忙摇摇头拒绝了樊静。
“你必须跟我走,咱们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樊静俯下身来一把抱起了比她高出三四厘米的童原。
童原感受到樊静体温的那一瞬身体不听话地泄掉了所有力气,她像一滩融掉的蜡油一样无法凭借意志支撑起血肉与骨骼。今年二十二岁的她像个孩子一样被三十二岁的樊静老师抱在怀里,她为自己此刻虚弱无力的身体感到深深羞耻,又为她们在这之前从未有过的亲近泫然欲泣,如果上天怜悯,她想就这样死在樊静老师的怀里,她想把这短暂的一刻凝为永恒。
“疼吗?”樊静站在一旁看护士为童原包扎伤口。
“不疼。”童原摇头,“我很可能是梦游当中无意识撞破了头,您不要生气,我并不是故意伤害自己。”
“我相信你。”樊静仿若安慰似的拍了拍童原肩膀。
“我们可以在外面呆一会再回家吗?”那天两人离开医院的时候童原思忖良久开口请求。
“可以,你想去哪里呢?”樊静探身帮童原系好安全带。
“原来受伤了就可以得到小时候的待遇。”童原看到眼前这久违的一幕不免心生感慨。
“你最好不要为了得到小时候的待遇天天受伤,否则我的心脏会吃不消,我现在可不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樊静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警告,随后又道,“我们去海边呆一会儿吧。”
“好,去海边。”童原和樊静不约而同想到了一起,她原本也想和樊静一起去海边安安静静地看日落,可是又怕樊静见到大海难以避免地想起那些晦暗往事,所以她才没有主动对樊静讲起想要去海边。
“大海对于老师而言意味着什么呢?”童原望着车窗外浮光跃金的粼粼海面向樊静发问。
“坟墓,母亲的坟墓,父亲的坟墓。”樊静回身取了一条柔软的薄毯围绕在童原肩头。
童原听到樊静的话终于明白老师在金水镇的那三年里为什么每天傍晚都去看海,原来那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无声祭奠,童原无法想象樊静每一次看到海面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难道就如同她前往金水镇的墓园去祭拜孔美善吗?
“您一定很想他们吧。”童原突然间开始很心疼在这世上孤身一人的樊静。
“我不是很想念他们,我只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我的母亲为什么采取那么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既然他已有新欢,那么离婚就好了,何苦为了报复一个负心人搭上自己的性命?”樊静每次坐在金水镇桥头看大海时都会在心里问一遍母亲,问她这样做真的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