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帝疆笑了,看回段九游,那是一种少年式的笑,嘴角轻轻上扬,像在看一个语无伦次的疯子。
  玩儿我呢?
  他说你动不动手。
  不动,他可走了。
  “我真是来帮你的。”段九游心里着急。他走她跟,追着他的背影,好像真为他们的关系犯愁,可惜没让她跟出几步,他的人就阻了她的去路。段九游歪着脑袋往上看,一个个凶神恶煞,恨不得活吞了她,这梁子结得不轻,但凡她轻易能死,这会都要碎成纸片。
  她的人不服,跟着上前硬碰,她起手一挡,打什么打!还嫌这仇结得不够扎实?!
  帝疆带着他的人走了。
  段九游没再追上去,苦着脸被一群弟子连哄带劝地摸毛,这人是孩子脾气,不达目的就生气委屈,碰巧对方是个硬茬子,跟她一样是难哄的主儿。你看人家走时那背影,一点防备没有,要打就动手,哪怕剩下三成神力,也不吝啬跟你干一场。
  再想想之前那个无相法阵,那是猎兽吗?分明是奔着毁天灭地去的,能定乾坤,能淡生死,难搞啊。
  弟子们跟着头疼,段九游却觉得自己比帝疆强,至少她不小气,不找后账。
  “他刚才阴阳怪气我,还说我是胖乌龟。”
  老祖仙龄万八千岁了,哪受过这种挤兑?
  弟子拍着后背说,“那您怎么不挤兑回去呢?”
  “这不是求人办事么?!”
  她还明白求人的不易,娇嫩眉眼肉包子似的一皱,她说,“有没有可能我把他撞成一个傻子,让他忘记前尘往事,重新开始?”
  她时间不多,对白宴行那边的交代是在地息宫闭关,未免夜长梦多,帝疆这边必须有些进度。
  弟子说:“老祖,此事急躁不得,没人会对杀死自己的人有好感,人与人之间想要建立信任,既要时间也要感情。”
  “感情?”段九游最缺乏的就是感情,她父母离开得早,是独自一人在地息山境长大的小神鳌,饿了吞食灵气,渴了就喝天露,再大一点实在寂寞,就去鳌寨里抱回了一些蛋。
  鳌族寿长,却不容易孵化,抱回来的那些全是破不开壳的“死胎”。
  她将它们煮在一口大锅里,熬了三千多年才有了鳌宗一族。
  她不懂怎么对人好,做人做事向来直来直去,感情对她来说,是更难参悟的东西。
  弟子说:“帝疆曾被湛卢之锋所伤,定然留有病根,若是能留在他身边,细心照顾,嘘寒问暖,应能缓和些许。”
  他们得循序渐进地来,只有关系缓和了才有机会沟通。
  “还有什么?”段九游问。
  “再有就是……做点好吃的?反正就是要有耐性,他发脾气您就包容,不高兴就哄。”
  “衣服破了缝一缝,吃药的时候给块糖。”
  弟子们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段九游说行,但是他们看她的眼神明显带着担忧。
  她忽然有些生气,她在他们眼里是理解能力很差的人吗?
  又要照顾又要包容。
  就是给人当娘啊!
  她煮过两千多个蛋,照顾过一堆弟子,还能没有经验?
  与此同时,不知道段九游计划要给自己当娘的帝疆打了一个喷嚏,封臣眼疾手快地为他披上一件大氅,被他摘下来扔到地上。
  他过去寒月只着单衣,身体从来都是温热,如今元神大损,怕冷怕寒,嘴上不说,只有心里不痛快。
  封臣追了几步。
  “尊主,冷。”
  “不冷。”
  但是封臣要多披几次,他大约会听。
  可惜没有。
  小北风吹得刮脸,大荒之主就这么一路将自己冻到了府邸,正堂里不知谁留了盆炭火,他瞄了一眼,移动到离它最近的软榻里,四肢开始回温,人也变得懒倦,刚欲闭眼小憩,就听到误以为他真不冷的封臣对下人说,把这炉子撤了。
  他面无表情地揣着手,觉得正如史料所载,自己脾气不好,容易对下属发火,实在是有原因的。
  谁身边杵着这么一个二傻子能开心?
  第4章 “小翠”疯了
  老祖她一心求死
  段九游次日夜里去了趟“荒宅”,那是大荒之主帝疆的府邸,通体五进院子,有假山有水榭,有丫鬟有小厮。夜色浓郁,段九游裹着一件鸦青色大袍蹲在草丛里,无论从何角度观看,都像一朵扎根在墙角的蘑菇。
  她把眼睛眯成仔细观察的形状,最终看中了一个圆脸圆眼的丫头。这丫头是下人里的领头,叫小翠,段九游看到她半个时辰内,颐指气使地吩咐走了三批人。
  段九游要当帝疆的丫鬟,不能用真身,必须得披张“皮”,小翠这张就不错,面貌上来说,不好看,也没那么丑,最重要在侍从面前说得上话,这点非常重要。段九游不能被太多人指使,听多了容易暴躁,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就算奴颜媚主也只能媚一个,不能逮谁跟谁点头哈腰,又不是不要脸了。
  段九游对小翠很满意,五指向前一伸,曲做虎爪,那个落单回屋的丫鬟小翠就被收进了袖筒里。
  段九游随后把人带到衔为山,九游坐着,小翠傻愣着,边上站着一个执笔作画的弟子,一会儿一抬眼地依照小翠面目在纸上描绘。
  这张纸画完贴到段九游脸上,就会变成跟小翠一模一样的脸。
  小翠吓得不轻,一边哆嗦一边看段九游“贴脸”,画纸遇面即“熔”,犹如神工妙笔,将一张烟雨江南式的娇容,绘制成一张憨胖的圆脸。
  小翠不算聪明,但也绝对不傻,一看段九游变成了自己,便猜到她要埋伏到帝疆身边。小翠怕死,加之本身不是大荒一族,谈不上气节,于是不等对方提问,先将自己知道的,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小翠说:“尊主在饮食方面不挑剔,没什么特殊喜好,平时寡言少语,困了就睡,渴了要水,早上一般不起,下午出去猎兽,少跟他说话就行。”
  “他起床不用伺候穿衣,要是您看见他衣带系错了,不要出声提醒,找个时机帮他调整过来即可。平日在他面前话不能太多,他听多了嫌烦,会拿眼睛瞪你。”
  段九游听得直乐,越发对小翠满意,安抚地摸了摸对方脑袋,信手一挑,将两人身上的衣裳也做了对调。
  小翠拿不准段九游的脾气,穿着她贵死人的鸦青色宝花纹熔丝大袍,拖着膝盖交替蹭地。
  “您饶我一命,我实在是不想死。”
  “你先放过我这身袍子。”
  段九游露出肉疼的表情,盯着膝盖上的一层尘土,使劲儿把人托了起来。
  小翠做了叛徒,当然是回不去荒宅了,可是你让段九游安排,她也不知道把人放到哪里去,暂时就留在鳌宗弟子中间了。
  帝疆今夜没来衔为山猎兽,按小翠所言,是朝面积更大的嗜风岭去了,其实以帝疆现在的财力,根本不必如此频繁的猎兽,而他之所以如此乐此不疲,段九游只想到一个原因——嗜杀。
  天幕布满神仙血,兽身未生慈悲心,帝疆虽为神族,却无神根。段九游一面惆怅于帝疆的不听话,一面顶着小翠的脸迈进荒宅。
  正堂空着,伺候的下人早已回房睡觉去了,堂内留着九盏灯,是给不知何时会回来的帝疆准备的。
  段九游习惯性在主位落座,灯色有些刺眼,被她抬袖挥去两盏,忽然暗下来的正堂立即营造出适宜安睡的昏黄,段九游撑不住地闭上眼,由于一心惦记着帝疆,脑海里一时浮现出他嚣张跋扈的犼族法相,一时是一个瘦弱的,带点病相的少年模样。
  帝疆是卯时回来的,天沉着,没有一点破晓的征兆,树叶上结着霜,硬挺挺地支棱在枝头,仿佛被冻硬的碎瓦,从天而降的扎在树干上。
  帝疆披着一身酸冷寒露跨进荒宅,脸色比天还寒。
  封臣个没眼力见的货,自从上次他扔了他给他的大氅,就没再担心过他会冷,接近数九寒月的天,灵鼠都知道凑在一起取暖,封臣倒像生怕冷风吹不到他,猎兽时带人站得极远,以至于他连堵人墙都没有。
  一行人随帝疆鱼贯而入,缺心眼的人都能看出他不高兴。但是他们想不明白尊主在闹什么脾气,实际帝疆每次猎兽回来都冻够呛,他不说,看在别人眼里就是单纯的性格不好。
  炉子里没火,过去这活都是宅子里一个聋子老头儿干的,天寒,他觉得回来的人会冷,每次都会提前留下一盆,封臣跟他说过用不着,他也听不见。
  帝疆最待见的就是老聋头,老爷子前两天告假,守夜的换了一个,这人乍一看是小翠,细一端详——
  帝疆没说话,蹙着眉峰压下视线。
  段九游拄着腮帮子在正堂打瞌睡呢,恍惚里嗅到一股寒意,脑袋向下一点,就这么迷迷糊糊地醒了。
  她入眼先看见一双缎靴,往上瞧,是身云纹浩渺的缂丝衣角,再向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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