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盐风传来的内容,在段九游这里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做贼心虚。白宴行心思缜密不假,但是绝无可能事事算尽。先不说他知不知道她不在天境,就说帝疆还活着这件事,天地之间除了一个小黄爷,根本无人知晓,他能比无字天书还神通广大?
神族身死,元神即灭,帝疆是有天定之主这层护佑,才勉强留住性命。大荒一族四散逃离,并非全在十境,白宴行就算要找,也是朝着他们当时坠落的往生海去寻。除此之外,还有三十六神州的重建问题,大战之后整个天境“塌”了半边,桩桩件件都是头疼之事。
白宴行没那么闲,就算真有这份儿工夫,短时间内也想不到这里。
“还有你这张嘴。”段九游抓着蜚蜚的小发髻教训,“不是告诉过你,以后传话如实回复,不要自己添油加醋吗?”
盐风传给段九游的尚且只是分析他们可能不大好活,蜚蜚独自加工之后,就变成了帝君即将下旨,不日便要屠尽鳌族了。
蜚蜚脖子一缩,认错从来很快,拱着一双鸟爪子似的小手说:“老祖恕罪,这不是管不住嘴吗?”
蜚蜚生于流言蜚语,是应谣言而生的小神灵,人形是梳着羊角辫儿的细瘦小姑娘,谁家有点什么事儿都逃不过她的耳朵,没事儿就爱搬个小板凳坐在人堆里听热闹,绰号地息宫第一大碎嘴子。
这个“小玩意儿”的优点是,速度快,传信及时,法相无形无状,可以穿越所有障碍。缺点是爱添砖加瓦,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得把枝叶摘了,就剩下一根杆儿,才能听到传信者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
“你哪次管住了?”段九游凶蜚蜚。
蜚蜚很少看到老祖这么凶,她这个毛病不是一日两日,明明过去也爱瞎传,没见老祖这么吼她。
蜚蜚缩着身体往师兄师姐身后躲,师姐们心软,反手拍拍蜚蜚肩膀,解释说:“老祖不是冲你。”
——那是冲谁?
你看她一脸八卦样儿,眼珠子瞬间锃亮,谁的热闹都要掺上一脚。
弟子们没有听段九游的吩咐,自然不敢把老祖在荒宅受委屈的事儿说给蜚蜚听,蜚蜚瞪着眼睛等了一会儿,心知这是等不来了,再看老祖一脸凶神恶煞相,没敢多留,“呲溜”一下化作一阵风,回地息山去了。
蜚蜚走后,段九游心里这口闷气也没散去,她带着人在街上穿行,一不留神就晃到了荒宅门口。
夜已深浓,恰是帝疆出门猎兽时刻,两队人隔着一条长街无言相望,段九游清了清嗓子,想要主动打声招呼,结果帝疆只是掀了下眼皮,目不斜视地带人离开了。
鳌宗弟子迅速看向自家老祖,生怕她受不了这个委屈,没想到这人此刻倒像是想明白了,看透彻了,盯着帝疆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也将身一转,带他们回南北长街吃饭去了。
两队人马看似和谐地背道而行,没人知道看似平静“祥和”的段九游,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攥着两只小拳头,暗暗酝酿着一场棍棒出孝子的大戏。
这一夜,帝疆依旧是卯时方归,捕兽笼内腥气熏天,除了兽尸就是人骨。
同是这一夜,段九游带着鳌宗弟子好吃好睡,第二天早晨起来,脸色都比平日红润许多。
帝疆在段九游起床的时间点,正待就寝。右眼皮莫名其妙跳个不停,他觉得这征兆不好,勾手幻出一张宣纸,撕下一小片儿用水沾湿,贴到眼皮上。
封臣刚把被子帮他铺好,转身之际注意到自家尊主有异样,脸色就是一沉。
他盯着帝疆眼皮,说:“您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脸都没洗干净就要上床睡觉?”
帝疆眼皮上的纸被封臣体贴地撕了下来,帝疆面无表情的看着封臣,他必须要承认,在某个属下不开眼,办事又愣又呆的时刻,他是有些想念八面玲珑的“小翠”的。
与此同时,“小翠”正在衔为山猎兽,鳌宗的猎兽方式十分原始,主要以速度和肉搏为主,猎兽人赶不上他们的进度,哪怕几人争抢一只恶兽,也绝对是鳌宗先抓起来,扔到地上摔死。
“这哪来的王八团,再这么抓下去,咱们还吃得上饭吗?”
猎兽人们常年微居十境,见识短浅,看不出鳌宗来历,愁作一团的同时,只能根据对方外部形态乱起绰号,恨恨瞪眼。
段九游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称呼自己,她这次带了三十多名弟子下来,幻出法相之后便有了遮天蔽日之势,段九游手持一根小木棍,这儿比一下,那儿指一下地为他们指引方向,待到帝疆来到衔为山时,这里只剩下一些愁眉苦脸的猎兽人,和收获满车的鳌宗一族了。
段九游在难得清净的衔为山山脚穿着大袍生火,手里棍子上串着两只蛮难果,火苗稳定之后,她便坐回身后提前搬好的小石头上,上下左右地烤。
她生得小,长得俏,湖蓝色山水大袖迎风而动,香纱缥缈,像徜徉在冷山恶水中的一缕娇软的风。
她说这果子苦涩:“烤制之后却酸甜适中,我不爱吃苦,得给自己找点甜头。”
帝疆带人走近,玄色长衣拂过野草,带起一阵迫人的沙沙声。
他顶寒夜而行,是因夜间恶兽最多,不是来看这一片光秃秃的山脉的。
“只怕你吃不上。”帝疆卷着袖子开口。
“为什么吃不上?”段九游说着转头,火光映红了她半张脸,杏眼含笑,不似往日柔婉,倒有如剑如刃的雪亮锋芒。
她说:“这山上该抓的都已经抓完了,没抓到的,今夜也不会再出来,我要这么多猎物也没用,你若是肯听我的,我便将这些全都给你,若是不肯——”她用手试了试了蛮难果的软硬,没到火候,可她有得是耐性,“明日便照这个速度再抓一次。”
“还抓?你全抓秃了让我们吃什么?!”
有愤愤不平的猎兽人开了腔,他们今日连一头恶兽都没抢到,明日若是再来一次,岂非又要饿一天肚子?
段九游扬着下颏朝帝疆方向送:“这你们得问他呀,他若肯改邪归正,我就是帮你们多抓几笼都不成问题。”
他?
猎兽人们步调一致地退后两步,谁敢惹啊,大荒之主初入十境就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上一个跟他抢地盘的人,现在连块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还改邪归正呢,她是不知道那位的来头吧?”
“一会儿吃亏就知道了,你忘了之前死在帝疆手上的丰山之主了?比这丫头跋扈多了,不仅屠光了山中恶兽,还要踏平荒宅,帝疆连法阵都没用,直接把人撕裂了。”
猎兽人们交头接耳,其实心里都在暗暗期盼一场好戏。敢跟帝疆动手的人太少,不是在暗处咒骂,就是在明处被杀,烤果子的丫头敢于直面强敌,若是死了,他们日子如常,要是胜了,那可太合他们的心意了。
没想到帝疆没找段九游麻烦,在众人以为他卷袖子是准备跟段九游大干一场之时,看见他把理了将近半刻钟的山水纹缂丝外袍脱了。
今天这身衣服也不知道谁给他找的,花纹硬得刮手,袖纹更是像块顽固的宽手环,卷了几个来回都能自己弹回来。
荒主大人独自生气,暗暗腹诽,扔了外袍之后再看故意找茬的段九游,更不顺眼了。但他懒得跟她置气,脚步向右一转——
“是要去嗜风岭吗?”段九游烤着手里的果子,头也不抬地说,“那边是今日晌午抓的,也都在这里了。”
帝疆停下脚步,段九游盯着他的背影。
她既然打定主意教训这个“不孝子”,当然要将两条路都堵死。
——真是会作死。
帝疆的眉心,终于缓慢地蹙到一起。
酸寒的冷风打着旋儿地卷起一地落叶,守在一旁围观的猎兽人不自觉搓搓手臂,仿佛能听见大战之前的沉箫战鼓之声。
“去拿过来。”
几息之后,本来就气不太顺的大荒之主,向大荒一族下达了指令。
荒族悍将瞬间倾巢而出,奇袭鳌宗,抢夺兽笼。
两队人马飞驰相撞,于半空之上擦出劈天裂地之势。
半空之下,两方领主各有自在,一个专心烤蛮难果,一个找了处背风的地方歇乏。
这一战打了整整一个时辰,迟迟分不出胜负,鳌族不死,荒族不退,都有一身执拗的狠劲。
帝疆全程闭目小憩,睡醒一觉发现还没打完,手心向上一翻,看了看自己左手。
这只手瘦长,苍白精致,骨节分明,青蓝光焰浮动在掌心,像冰面上开出的一朵艳蓝的花。
猎兽人们见状,慌忙找地方躲闪。这一幕他们再熟悉不过了,在场的这些人,哪个没吃过无相法阵的苦。
帝疆用阵从来随意,“无相”毁天,“十磐”裂地,这两样阵法在他神力鼎盛之时,曾撼动过天境三十六神州二百七十八座殿宇,如今神力只剩三成,依然气势不减,直如一头悍兽,张开巨口,露出獠牙,牵起万丈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