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还是不看我,但我的手掌贴在他的脸上,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呼吸变得沉重、身躯在难以克制地颤抖。
  我静默了一会儿,有滚烫的泪珠在他眼底汇聚。他忍住了,眼泪很久都没有真的落下来。
  “我和他动过手。他……不是人类。没有办法被杀死。”我斟酌着词句,希望先打消他的疑虑,让他相信我的立场——我始终站在哀丽秘榭这一边。这份困惑本不应该存在,出现以后只会增添他的不安罢了。
  白厄猛地扭过头,眼神甚至有一点凶狠和难以置信:“你怎么敢和他动手的?你不要命了!”
  “我这不是没事吗?”
  “所以那天以后,你变得虚弱,是因为和那个混账、刽子手打起来了?”
  “……”
  “说实话。”
  白厄话音落下时,连我都感觉到一点惊奇。印象里,他从没有过如此强硬的时刻,就算希望我帮助他达成某个小目的,他的态度也大多温和舒缓,连哄带骗,并不会激起他人心中对抗的念头。
  几乎是瞬间,我意识到他非常生气,并且在这件事上没得商量。
  “还有两次逆转时间和两次瞬间移动……我没有办法改变哀丽秘榭毁灭的事实。”
  我压低了声音,担心附近的人听见我们谈话。为保证安全,我又偷偷丢下了一个隔音魔咒。
  光听达成的目的,白厄都清楚:这绝对不是小打小闹的魔法咒语。
  男孩安静下来,他一句话也不说,表情却很伤心。
  我不太清楚他具体想了些什么,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很自责:责怪自己没能在那场灾难中多做点什么,责怪自己没能对他人伸出援手,甚至害怕自己成为麻烦——对于一个习惯主动帮助他人的孩子来说,他或许会因此感到羞耻与歉疚。
  他与生俱来的善良、正义、责任感时时刻刻压迫着他脆弱的神经:他应该做一点事情。但人只能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我不愿为此苛责他。
  “我是自愿的。不要为我担心。”我说。
  白厄看着我,目光认真而担忧:“我没有办法不担心。我不接受你这样做……太莽撞了,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回不来?没有人值得你这么做。”
  我回望他,很想开口问他,“难道你不会这么做吗”。但我觉得这句疑问更像是伤口撒盐,因此循着本能,默默把这句几乎脱口而出的质问咽回肚子里。
  “我是自愿的……”
  我的话语刚刚落下,白厄的目光便陡然变得严肃起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决定避其锋芒,立刻将话锋一转,摆出诚心悔过的模样。
  “我发誓,没有下次。”
  但白厄更生气了:“你发的誓从来没有应验过!”
  我心虚地松手、摸自己的头发,看一会儿天空,又看一会儿脚下结实的土地,不敢看他。
  如他所说,大多数时候,我发誓都抱着“管他的,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再说”的态度。诚心悔过只是装模作样,实际内心毫无悔改之意,下次再面临相似的抉择,我会踏上一模一样的道路。
  这难免给人留下态度轻浮的印象。
  白厄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他抱着宽容的态度,从来没有介意过我“知错就改,改了再犯”的坏习惯。
  但他今天不愿意顺其自然地原谅。
  我站在原地,忽然有点手足无措。
  男孩轻轻靠过来,反而先一步服软了。我们拥抱在一起,四周是忽远忽近的喧闹人声,他人的面庞与我们贴近又远离,仿佛过了很久。他的话音落在我的耳畔,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轻柔易碎的注视。
  “我只有你了,不要这样轻率地对待自己的性命。”
  “……知道了。”即使知晓自己未必会真的照做,我还是答应下来,“我们走吧,抓紧时间。”
  白厄“嗯”了一声,算是答复。用作隔音的魔咒屏障破碎,我们松开彼此,保持了一点距离,我抬起头,迅速用目光搜寻缇宝的身影。
  “在找*我们*吗?”
  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和白厄两个人尴尬地、同手同脚地转过身去,低头看着笑容明朗的红发女孩。她迅速眨眨眼,仿佛根本没发现过方才我们之间僵硬的气氛。
  “两位小朋友很厉害哦,完全听不见你们在说什么呢。”
  “缇宝大人,您……”我和白厄对视一眼,他尚且有些对来者自称的困惑,但果断接过了交谈的职责,打算先问问缇宝的来意,“来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缇宝点头:“对呀!*我们*来寻找神谕中的黄金裔。”
  我肯定不是黄金裔。
  那只能是白厄了。
  我不太意外,偏头去看白厄。
  男孩的眼睛亮得惊人:这个傻瓜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样的未来,只非常肯定地知道我们能顺利进城、生活有着落了。
  第25章 幕间:魔王的故事
  已失落的轮回,“魔王”的故事
  1.
  ——“你是什么人?”
  英雄、神明、傀儡、囚徒?
  谁是你,你又是谁?
  “我只是故事里千万张不认命的面孔之一。你看见的,那就是我。”
  2.
  白昼。青年捧着新鲜的花束,踩着明亮的晨光,踏入一片寂静的昏光庭院。露珠顺着花瓣滚落,砸在你的掌心。
  “偶然看见的花,我想,你或许会喜欢,便自作主张买了下来。”他说。
  你靠在昏光庭院干净的病床上,背后垫了两个柔软的枕头。
  身旁的椅子上坐着这个与世隔绝的末世的救世主,一个温和、开朗的白发青年——问起他的名字时,模样年轻的男人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说:“姓名并不重要。相逢的缘分已经足够珍贵了。想记住我的话,有这个就好。”
  那时,你想,他或许没有名字。
  也或许,他的姓名已然湮灭。
  你方才抚摸了新鲜的花朵,清晨的露水落在你的掌心,留下一道湿漉漉的印痕。
  这滋味令你倍感新奇:成为“魔王”,肩负起维护生命尊严的职责后,你很少面对脆弱得如此纯粹的生命了。
  但这样很好,世间的一切秩序、法则、衍生出的道路与力量,都只为了维护生命本身珍贵的脆弱。
  于是,你说:“谢谢你,我非常喜欢。”
  青年很高兴。
  大概是因为过了喜怒形于色、咋咋呼呼的年纪,经历了许多悲欢离合。
  男人只轻轻勾起唇角,眉眼间透出宽纵,带着不明来处的忧伤——那忧伤也可能来自于你,你快乐的时候不多。
  他的喜悦表现得并不强烈。
  但“魔王”掌握着情感为基础的魔法,对他人心绪的波动无比敏感。
  虽然那混杂的大量情绪常常令你无法仔细分辨成分,但你能抓住最强烈的一缕——他在高兴,你很确定。
  “你很高兴。”你说。
  “很明显吗?”他问。
  你摇头:“不。旁人来看,或许会以为你的内心很忧愁。”
  在明亮的晨光里,他始终温柔地注视着你。微风扬起他白色的发丝,湛蓝眼眸中倒映出你疲惫的、虚弱的面庞。
  他说:“能被你读懂,是我的荣幸。”
  你看着他,希望通过注视得到更多的情绪反馈。
  男人温和地微笑着,没有对你的探究表现出不耐与回避。他坦率地回望你,仿佛等待你许久,一直等待、等待你将他读懂。
  “你还好吗?”你问。
  “什么?”
  “在轮回中挣扎,为众生寻求生路……有多久了?你还好吗?还坚持得住吗?”
  青年温和的面庞出现一丝裂痕,透出些许脆弱与迷茫。但很快,坚毅与决然成为了情绪的主流。
  “当然。”他说,“我会一直坚持下去。”
  “你们的世界又要毁灭了。”
  “嗯,我知道。”
  “你希望迎来终结吗?”
  “不。”
  “不出所料。”
  “你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吗?”
  “三天吧。”
  你望向那片笼罩在记忆中的天空,平静地做出了估算。
  你曾见证无数个世界的毁灭,从未出现任何差错。
  如果受难者向你寻求体面的、有尊严的死亡,你会挥动双手,实现他的心愿。
  毁灭轻松,拯救却困难。你也曾试图向其他世界伸出援手,但你从不走运,总是恰好出现在覆水难收的时刻——如同现在。
  还剩下三天,天空便会崩塌,海水便会逆流。
  要帮助翁法罗斯人对抗黑潮,帮助他们作为人类活下去,三天时间并不一定足够。
  这是智慧、记忆、毁灭三重命途交汇的奇妙之地。
  即使你是智识的令使,也未必能力挽狂澜。何况你如今身受重伤,自身难保。
  是身旁的青年,在你坠入翁法罗斯、鲜血染红湖泊之时伸手将你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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