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画面在闪烁中定格。
没有震天的喊杀,只有一片死寂的营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血腥味,以及山雨欲来前的压抑。
然后,苏杭看到了那个阵法。
这住所此刻被一种极其不祥的金色光芒所笼罩。那光芒并非来自地仙的力量, 它堂皇正大,带着天仙朝会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哪怕只是存在也要让所有人叩首下拜。
那些金色形成了一个复杂而精密的巨大阵法,将整个住所牢牢封锁在内。
阵法符文在地面上流转, 每一个笔画都蕴含着强大的灵气, 梵文流转, 勾勒出天仙朝会的气势。这阵法的图例是在两军交战最为激烈的时刻,被悄无声息地放置在营地门口的。它的来源不言而喻——只能是来自参商和华胥。这是他们在自身立场所能提供的, 最隐晦的帮助。
阵法中央,站着一个人。
是海石榴。
不, 此刻的她, 或许已经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破域联盟盟主仕旒, 她的半身已经被青色的天仙灵气侵蚀破碎, 甚至能透过碎掉的躯体看到后面的景象。
阵法将她困在核心,那些天仙朝会的符文攀援而上,加重了青色灵气的侵蚀。
她太强了。
强大到寻常的手段根本无法彻底杀死一位意志坚定,力量磅礴的地仙。唯有借助天仙朝会的力量, 借助这天仙朝会研究出来专门针对地仙的禁忌阵法,才能达到那个他们共同约定的残酷目的。
而主持并确保这个阵法万无一失的人,是无量。
那时候还未成为大师,没能从容地面对每一次离别的无量,她穿着朴素的僧袍,站在阵法的边缘。脸色苍白如纸,捻着佛珠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双总是灵动狡黠的眼睛里,此刻盈满了痛苦,挣扎。
泪水无声地滑落,但她没有犹豫。
因为她知道,这是海石榴自己的选择。是那个在血红长生殿中明白了某些真相后,与北邙达成了某种契约的海石榴,所选择的通往未来的……唯一路径。
阵法之内,除了海石榴,还有三个人。
北邙,洛宓和松水。
松水脸上早已泪痕交错。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支笔——那是一支通体漆黑的判官笔。
北邙的判官笔。
松水拥抱着海石榴,借着这个朋友间自然而然的动作,那支笔的笔尖,已经深深地刺入了海石榴的左胸,贯穿了她的心脏。
与此同时,海石榴身上那被天仙朝会顽固力量留下的青色侵蚀痕迹,也已经如同蔓延的毒藤,爬满了她的手臂躯干,最终汇聚到了心口的位置,与判官笔造成的创伤交织在一起。
“下手不错,不愧是学医的,干净利索。”
海石榴笑了笑,她换下了那身象征着她盟主身份的衣着,穿上了一身鲜艳如血的——嫁衣。
锦绣红袍。那是后来苏杭所熟悉的,属于鬼怪海石榴的装扮。
整个五浊恶世所有人都知道,穿着红色死去,怀着极大的执念与不甘,更容易异变成强大的鬼怪,保留下一丝残魂与意识,从而……达成“活下去”这个北邙以分割自身天赋为代价换来的目的。
死亡的气息与那喜庆的红色形成了诡异而惨烈的对比。
海石榴看着终于支撑不住,哭得几乎无法自抑的松水,苍白的脸上努力扯出了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她抬起那只尚未被青色完全侵蚀的手,颤抖着,却异常轻柔地擦去了松水脸上的泪水。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气音,却异常清晰:
“别哭啊……松水……”
她看着好友痛不欲生的样子,眼中充满了不舍,却又有着一种超脱般的平静。
“我……还会回来的……”
松水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泪水更加汹涌地落下,但她却一边哭,一边又努力地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力地点着头,声音哽咽破碎:
“好,好,那你——可要,说话算话,一定……一定要回来……”
她紧紧握着那支贯穿了挚友心脏的判官笔,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走马灯外。
看着这一幕的北邙叹了口气,梼杌面具下的表情再也没有了之前的从容。他想起了海石榴在苏杭身边,以鬼怪形态苏醒,第一次看到他时,带着怨气与茫然所说的话:
【“我死的一点都不体面……那时候的我,可是准备考公当状元的——”】
成为鬼怪,终究对心智有着巨大的损伤。
那场为了“未来”而精心策划并进行的死亡,那身刺目的红嫁衣,那贯穿心脏的判官笔,那来自同伴亲手执行的终结……这一切的痛苦与执念,这些关键的记忆,在转化为鬼怪的过程中,都被鬼气扭曲模糊了。
她忘记了自己当年作为盟主仕旒的决断,忘记了与北邙在长生殿中的对话,甚至忘记了自己是破域联盟的创始人。只留下了对“死亡”本身的不甘,以及对“长生殿”刻骨铭心的恨意。
海石榴,你可是破域联盟的创始人啊,那还需要亲自去考公?
北邙几乎在苦笑。
走马灯中。
与松水的崩溃痛哭不同,洛宓没有哭。
她安静地站在一旁,长发仿佛也失去了流动的光泽,像是一潭死水。
她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看着海石榴逐渐消散的生机,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中,没有太多的意外,反而充满了早已洞悉的悲凉与迷茫。
他们会一个一个离开。
这是她以洛水为媒介占卜到的,地仙的宿命。
而下一个……
洛宓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北邙身上。
“哥哥……” 洛宓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们的未来……是怎么样的呢?你想不想知道?”
洛宓只是顺口一问,她也无所谓能不能得到回答,抬起手,不知何时,三枚古朴的铜钱已经出现在她纤细的指间。
洛神习有洛书,她的堪舆占卜之术,是哪怕加上玄同也是所有地仙之中最出色的。
“如果敌人……是那种东西……” 洛宓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帐篷,望向了冥冥中那笼罩一切的存在,“我们究竟要如何才能战胜呢?我们能否——”
洛宓想要进行一次占卜,用一次窥探天机来寻找答案。她手腕微动,那三枚铜钱即将被她抛起——
就在这一刹那,北邙却出手了。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一道带着斩断一切意味的灵气,如同无形的利刃,精准无比地掠过洛宓的手腕上方。
“铮——!”
一声细微却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那三枚即将落下的铜钱,在北邙灵气的冲击下,竟在半空中直接被打落到一旁,被北邙亲自接住,没能落下。
自然,洛宓也没能看到那个结果。
洛宓的手僵在了半空,愕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掌心。
北邙这才缓缓转过身,他那张总是带着飞扬笑容或戏谑神情的脸上,此刻只有不容置疑的坚定。他血红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洛宓,一字一句地说道:
“师妹,不要担心啊。”
“长生天说的,不算,我们说的,才算呢。”
他走到洛宓面前,伸出手,似乎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她的头发,但手伸到一半,又缓缓放了下来。
北邙笑的有些勉强,但是他依旧是笑着,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放缓,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安抚:
“不要担心了。未来……肯定会不错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深深地看了一眼阵法中央气息正在飞速消散的海石榴,然后决然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海石榴已经完成了她的那部分计划,但现在,北邙还有他的计划。
黑红色的背影在阵法流转的金光映照下,显得异常鲜明,却又带着一种孤身赴死的决绝。
这谁能不知道他去做什么?
洛宓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她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疲惫与了然。
洛宓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羽毛落地:
“骗子啊师兄……”
“你和石榴一样……都是……骗子。”
她知道北邙在隐瞒什么,知道未来绝不像他说的那样“肯定会不错”。他和海石榴,都选择了一条最为艰难的道路,并且试图将她,将其他人,隔绝在这残酷的真相之外。
他们编织着希望,用自己铺垫着或许永远看不到光明的未来。
而她自己,明明是洞察先机的洛神,除了眼睁睁看着,除了在心中默默承受这份沉重的知晓,似乎……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