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北邙下意识地扶了扶自己头上那顶垂落着铜钱与红绸的斗笠。他没有立刻回答。
因为周遭的环境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不知不觉间,他们脚下的小舟仿佛驶过了某种无形的界限。原本泛着朦胧白光、清澈而带着仙气的洛水,颜色正在逐渐加深,变得暗沉,最终化作了粘稠的,仿佛流淌着无尽怨念与死亡的血红。
这不是洛水应有的颜色。
两岸的仙气薄雾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阴冷的灰色雾霭,雾中隐约可见扭曲枯槁的鬼影幢幢。
水流的声音也变得不同,不再是潺潺清响,而是化作了仿佛万千亡魂哀嚎汇聚成,令人毛骨悚然的黄泉呜咽。
轻舟已过万重山……是轻舟已渡生死界。
这里不再是洛水了,这里是……黄泉三途川。
是真正的地府。
也许是因为终于踏足了这片与北邙有着最深因果纠缠的“白事”之地,那被长生天力量封印,被t44干扰所层层遮蔽的记忆,终于冲破了最后的枷锁,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地灌入北邙的脑海。
他记起来了。
记起了他最重要的,被遗忘的身份,以及……那场导致一切的开端。
他缓缓抬起头,斗笠下那双红色的眸子,不再有迷茫与恍惚,只剩清明与疲惫。他看向洛宓,眼中情绪复杂难言。
“啊……” 他发出一声仿佛卸下了重担的叹息:“师妹,你问的时间太正确了,如果你再早几分钟问我……可能我都给不了你真正的答案。”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
“但是现在可以了。”
北邙注视着脚下血黄的河水,目光仿佛穿透了河水,看到了那沉积在河底最深处的东西。
“地府……是白事。” 他清晰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是我留下的……白事。”
他顿了顿,像是在品味这句话中蕴含的残酷意味,然后才用一种带着深深嘲弄与无奈的语气,补充了最后一句。
这句话隐含的信息量太多,让洛宓都控制不住地愣了愣。
海石榴拿走了红事,地府是北邙的白事……
地府……这片象征着死亡,终结与轮回的,这片世界的阴暗面,长生天的对手,竟然是她的师兄北邙留下的白事在支撑?
这怎么可能?
北邙没有去看洛宓震惊的表情,他的目光投向黄泉的尽头,那片无尽的黑暗与迷雾,仿佛在凝视着当年的景象。
“地府早就碎了,碎的彻彻底底,它之所以现在还在这里———”
“是因为白事的支撑,虽然我说这话有夸大的嫌疑,但是我的能力确实足以支持这个世界的地府。”
北邙张狂地笑了一声。
洛宓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在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师兄。她开始以冷静的语气复盘:
“你的意思是说……” 洛宓的声音在血黄色的河面上显得格外清晰:“当年你从‘天外’掉下来的时候,你的‘白事’能力被剥离拆解,融入了当时本就处于崩坏边缘的地府,阻止了地府彻底崩碎的趋势。”
她顿了顿,看向北邙,寻求确认。北邙沉默着,但那眼神已然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洛宓继续:“而你的意识,以及你所代表的‘红事’则保留了下来,凝聚成了‘北邙’这个存在。你以少年的形态苏醒,失去了大部分关键记忆,然后……进入了稷下学宫,成为了首席……”
她的目光柔和了一瞬,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也成为了我的师兄。”
“之后,” 她的语气再次变得冷峻:“在天地之争爆发的关键时刻,你又将你保留下的‘红事’能力,剥离了出来,交给了石榴,让她得以在死后以鬼仙之姿延续存在?”
她的视线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北邙斗笠下的阴影:“而你自己,在失去了红白事,只剩下一些基础能力后,又跑到了因你而变得畸形破碎的‘鬼域’里去,成为了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鬼道人’北邙。我这样理解,对吗?”
北邙闻言不由得讪笑了两声,有些干涩和无奈。他撑了撑斗笠:
“呃……大致流程……是这么个流程没错。不过,一直在当鬼道人这个说法可能有点偏差。”
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却更显沉重:“其实也没有一直……我只是把一些被长生天的力量污染、几乎快要变成它类似‘天女真慈’那种分身的存在全都清理掉了而已。”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其背后是百年的独行与无尽的杀戮。
北邙摊了摊手,语气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荒谬:“只是没想到……我的名声在外面能变成那样。什么屠戮同门,嗜杀成性,堕入鬼道无可救药……传得是有鼻子有眼,这营销手段也太有实力了。”
洛宓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答案,她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对长生天以及天仙朝会手段的鄙夷:“这还用想?自然是长生天授意,由天仙朝会散布出去的。将你污名化,既能掩盖它吞噬天才,以及地府异变的真相,又能让你众叛亲离,断绝你获得帮助的可能,更方便它日后收拾你。”
她看着北邙,摇了摇头,叹息道:“北邙,你到底是什么传奇耐拆王?这里拆一块‘白事’补了地府,那里拆一块‘红事’给了石榴,自己本体七零八落,东奔西跑,居然还能撑到现在……”
北邙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办法啊,师妹。为了我的‘前途’……我从天外来到这里是有任务要完成的,都做到这一步了再不胜利也太亏了吧?血本无收啊!我可不要落到那样的下场。”
他忽然话锋一转,眉头微蹙,想起了那个最重要的人:“对了,苏杭呢?那小子跑哪里去了?别在地府走丢了。”
提到苏杭,洛宓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她望向雾气迷蒙的河岸远方,沉声道:“根据我对长生天灵气聚集规律的推算,他一进入洛水领域,恐怕就被那块最大的地府碎片直接吸引过去了……”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地府碎片作为最大的鬼域源头,它的具体坐标是不断漂移的,极难寻找。即便是我,借助洛水之力,也只能感知到它的大致方位。”
北邙闻言,却并没有露出太多担忧的神色,他摇了摇头,那双红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冽的光。
“没事。” 他的声音平静而笃定:“鬼域嘛,我熟啊。”
百年的徘徊,百年的厮杀,百年的孤独探索,早已让他对这片因他而生的畸形之地,熟悉得如同自家的后花园。哪里危险,哪里是陷阱,哪里的规则有漏洞,他都一清二楚。
北邙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补充道:“更何况,现在不用担心我身上还有个随时可能向长生天本体‘通风报信’的‘好系统’t44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尤加那个前辈……虽然平时都不靠谱,但是大事上还是可以相信的,毕竟他如果成功成为t004,高兴的只有尤加——他终于有搭档了!
就在这时,小舟轻轻一震,触碰到了坚硬的岸边。
船靠岸了。
洛宓站在船头,水蓝色的长衫在黄泉吹来的阴风中轻轻飘动。她看着北邙,眼神坚定而决绝:“师兄,我会利用洛水之力,将山海关战场上的所有人——无论是地仙、天仙,还是普通士兵——尽可能都拉入洛水的庇护范围。洛水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至少能暂时避开外面失控的鬼潮。”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中闪过一丝心虚,继续说道:“还有……一开始,我没想弄出那么血腥的场面来骗你和苏杭的。”
她指的是那个“身外身”在苏杭面前死去的惨烈景象。
“但是,” 洛宓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后怕:“长生天已经盯上我了。我的行动,我的谋划,恐怕早已在祂的监控之下。我绝不能……让我的身外身落入祂手,被祂夺舍控制。所以嘛……”
所以洛宓亲手杀了自己的身外身。
唯有如此,才能让长生天相信她已无力回天,才能为北邙和苏杭,争取到一线不被长生天注意,不被彻底掌控的生机。
北邙静静地听着,他理解洛宓的不得已。这百年来,他们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在长生天的阴影下,进行着最艰难的抗争与牺牲。
他跳下小舟,站在那冰冷的岸边,回头看向依旧站在舟上的洛宓。
洛宓凝视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清浅坚定的笑容,那笑容几乎可以驱散黄泉的阴霾:
“我等着你回来,师兄。”
她的声音温柔而有力,如同洛水最初的水流。
“我们今年的……‘同学会’,还没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