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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令 第19节

  侍卫赶奴才们分开——“让路让路”、“让开”!
  立刻锦月面前便空旷无一人,她正想抱着小黎躲入人群,却忽然面前横来一双青袍、黑帽的太监,上回太皇太后寿宴吩咐她打扫的太极宫的老太监,满头花发,阴测测笑着一扫拂尘,挡在她跟前——
  “云衣姑娘这是急着出宫休沐呢?”
  锦月一看竟有七八个太监在他身后,立刻心如擂鼓,回首看弘凌,却见那处已没了人。
  “太皇太后有懿旨,还不快跪下接旨!”
  锦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形势所迫,只能跪下去。
  “太皇太后有旨,今日戌时甘露台听戏,东宫宣婢子徐云衣随行伺候左右,不得有误,钦此!”
  老太监高声念罢,递给锦月。
  “杂家伺候太皇太后也有三十余年了,还不见哪个宫婢能亲得她老人家懿旨通传的,看来姑娘应当有和旁人‘不同’之处啊……”他阴测测袖子掩口一笑,上下打量跪在地上的锦月,“谢恩,接旨吧。”
  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宫门,锦月咬了咬牙,接旨,“谢……太皇太后隆恩……”
  缎子做的懿旨捏在手里,滑腻柔软,却让锦月浑身一寒。
  太皇太后怎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宣懿旨来!难道,是她查到了什么?
  懿旨到,锦月再出不得宫门,若不然就是藐视天家、违抗圣命的杀头大罪!
  锦月不得不赶回念月殿趁着天黑戌时之前赶紧准备。一路心如擂鼓,难道是李汤出卖了自己?可李汤为人正直真诚,应该不会,除非他发现小黎是弘凌的血脉而刻意报复,否则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犹记十二三岁时,太皇太后曾来过萧府一回,彼时萧府正风光无限,太皇太后为讨好萧家,便投她父亲所好——御封了一个“长安贵女”的誉号给自己。那回只远远见过一次,而今时隔七八年,上次寿宴她去打扫也并未引起谁注意,怎生现在突然……
  锦月想起李汤曾说太皇太后交代查当年萧家的案子,难道是发现了线索。思及此处,锦月满身冷汗淋漓,如履薄冰!
  回到东宫,锦月才得知,太子弘凌也受到了太皇太后懿旨传唤,今晚甘露台看戏,同去的还有皇族宗亲的之流。届时,她便随着东宫的人一起去甘露台。
  将孩子交代给香璇照管,锦月又找了映玉交代了些预防事发的话数,能做的准备都做了。
  转眼,天色便转暗。
  东宫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甘露台。锦月身份是奴婢,自不可能乘撵而行,混在宫婢之中,随在主子撵后,幸得人众,倒也不引人瞩目。
  太子华盖一左一右轻轻摇曳在蛟龙祥云撵上,皇宫中除了帝后,便无人敢用这尊贵的明黄华盖,可见太子储君地位之非凡,历朝历代为争储君而头破血流也是理所当然。
  甘露台在太极宫北,一行人从兴安门入,走过白玉石砌的云纹长街,几曲几折,便到了甘露台。
  天色已经暗下来,戏台在湖水中临湖而建,看台在岸边被半池的芙蕖花围着,与戏台之间以一条朱廊相连。
  已零星有几位亲王、皇子、皇子妃落座,见东宫人来都侧目过来打量,锦月只轻轻抬眼一扫,便看出那些天生尊贵的人物,瞧着弘凌的撵车眼神中满是嫉妒不忿、鄙夷,以及忌惮。
  望着从蛟龙撵上踏凳下来的弘凌,锦月心中幽叹:这可,莫要是一场鸿门宴才好。
  东宫各主子刚落座,侍立在看台外一排的太监便连声击掌,声音连绵——是帝后驾到前提醒众人早做准备接驾的提醒。
  锦月与东宫十来个宫女一道垂首立在众主子后,尽量隐没在人群里,片刻便听前头太监拖长尾音连连通禀——
  “皇上驾到!”一顿后,“太皇太后、皇后、童贵妃娘娘驾到……”
  “跪迎,接驾——”
  弘凌站在众皇子之首,领头跪了下去,其余皇子、皇子妃子才依照位分一一拜下去,锦月为奴婢自然是最后跪下去的,立刻“千岁”、“万岁”的一阵呼喊,气氛严肃紧张,没有一人敢出半点儿错。
  整个甘露台气氛立刻紧绷,锦月猜不透太皇太后的用意,更是提心吊胆。
  帝后并太后两位长辈在第一排,其后是太子极众皇子,他们之后才是妃嫔。
  湖心戏台灯盏摇曳,灿如莲花,戏乐声咚咚地起了,演着老虎咬人,人死后又一戏子披头散发跪在“尸首”前呜呜大哭……
  这出名为“拨头戏”,锦月曾看过,演得是父亲被老虎咬死,儿子上山寻尸后痛哭,打死老虎的故事。故事内容是身毒国传来的,在大周演变成了戏曲。
  牢狱之灾刚过,锦月尚还体虚,站了一会儿便有些累,脸颊和四肢都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抬眸竟见前头坐在众皇子首位的弘凌,也正回头来,两人视线对个正着。
  锦月正在不知是回应还是低眸当没看到,便见弘凌微微颔首、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锦月低头,心中的不安竟随着那个宁和的眼神,消退了不少。
  不一会儿,一旁有个小太监猫着腰过来,默不作声递给锦月个小东西,锦月接过一看,竟然是巴掌大的一个暖石锦袋——把烧汤的鹅卵石装在锦袋里,专门暖手的。
  锦月正要问小太监是谁给的,前头便有了动静
  前头弘凌之侧,穿暗红色、绣金团云纹锦衣的皇子突然站起来,对帝后席殷勤说话——
  “父皇母后、太皇祖母,这出戏讲的是儿子为父报仇的故事,儿臣稍作了些改进,当更精良,望父皇、母后、太皇祖母能喜欢。”
  锦月晓得这人,是弘凌之前的废太子,排行第六,弘实,弘允死后他顶班当了四年的太子,长得虽端正儒雅,却骄奢享乐样样不少。
  半年前皇帝迫于弘凌压力,才将他废了改立。
  “皇儿有心。”说话的是废太子的生母童贵妃,“陛下,弘实为了这出戏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研究呢,手手都是亲自督导,您可喜欢?”
  皇帝、太皇太后勉强赞了几句。
  这时戏台上,那孝子已开始打虎。
  片刻那“老虎”便丢了头套,变成了人,台词竟然是两兄弟!扮老虎的是兄长,它吃了父亲,弟弟报仇怒打兄长,棍棍到肉,竟是真打!
  老虎被打得满地找牙、哀声叫着求饶。
  然而,那弟弟口中却喊着老虎“四哥”!
  谁人不知,弘凌排行第四,这分明是含沙射影、当众羞辱弘凌!
  立刻满场人屏气凝神,连帝后都噤了声,唯有戏台上的“四哥”被弟弟打得嗷嗷痛叫求饶声,无比狼狈。
  弘实睨了一眼弘凌,挑衅:“不知太子皇兄,可喜欢六皇弟排的戏?”
  他话语间几乎压抑不住对弘凌的满腔憎恨,显然后头有人撑腰,有恃无恐。
  弘凌盯着戏台并不看他,捏着白玉酒杯,俊眸冷冷一眯、缓缓笑出来:
  “六皇弟对戏曲研究颇深,皇兄只会带兵打仗、保家卫国,这些嬉戏享乐的玩意儿确实不如六皇弟精通。”
  弘实被踩着痛叫当即气红了脸,谁都知道他的作风,当即下不来台,却听太皇太后怒拄了拐杖、重哼一声——
  “太子,实儿只是问你戏可好看,你这般含沙射影侮辱他,是兄长当所为吗!”
  太皇太后已九十年纪,虽是颤巍巍的银发老人却半点不减威严,看不惯的便严厉批判,皇家后辈无人不敬畏。
  弘凌站起来躬身轻语:“太皇祖母,弘凌与六皇弟自幼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怎会有侮辱六皇弟之心呢。”
  锦月悄悄抬起眼睛,只见那银发老人威严无比,白发挽髻一丝不乱,她冷漠地斜睨了一眼恭敬的弘凌,不以为然——
  “太子当心怀宽仁,当为天家众皇子公主典范,可你最近所为,桩桩、件件实在让哀家和皇族宗亲大为失望!”“卫尉李宗乃你六弟的武术师父,结果才上任两日,昨夜便暴毙家中,太子,你如何解释……”
  锦月心下咯噔,隐约想起清晨弘凌身上的血腥味……
  弘凌并不改色,淡然含笑道:“太皇祖母,此案已交由延尉监处置,弘凌并不清楚。或许李宗和上任卫尉一样运数不好,举家膳食中毒,也未必呢……”
  太皇太后当即气得“你”了一声,险些站不住,皇后、贵妃忙上前去扶,太皇太后扬了枯枝般地手示意不必,而后拐杖一指弘凌——
  “好,这事儿哀家暂不和你理论!但你作为太子,私赦暴室女犯、三番两次与德行有失的卑贱犯婢交往,还堂而皇之抬进凌霄殿临幸留宿。宫中有规定,诸皇子不可与宫婢有染,你……你……眼里还有祖宗礼法吗!”
  听见“犯婢”二字锦月心下一抖,浑身冷缩。太皇太后指难道是她……
  前头弘实立刻殷勤膝行上前跪着给老人顺气,愈发孝顺——
  “太皇祖母莫与皇兄置气了,太子皇兄想来也不是故意,毕竟龙生龙、凤生凤……太子皇兄喜欢奴婢也是情有可原……”
  弘实一顿,没继续说下去,谁人不知弘凌生母是宫婢,为争宠做了大孽、害死皇后与龙子,被皇帝亲自下令残忍杖毙。
  皇族子凭母贵,出身卑贱、母族弱势是永远无法磨灭致命弱点。
  多少鄙夷、看好戏的视线射在弘凌背脊上,弘实的话分明是指太子生性卑贱,才与宫婢厮混。
  锦月手捂住胸口,望着前头英俊沉凝的男人,被数十道目光凌迟着,他孤身一人,四面楚歌,可他背影挺得笔直,一动不动站在中央,隐隐可见他领口露出的旧伤。
  空气如凝胶,静寂中,却听弘凌好听的嗓音,轻轻的笑了出来。
  第二十四章 可还爱我
  弘凌不疾不徐道:“龙生龙,凤生凤,六皇弟这话说得对极了,本宫幸得父皇血脉传承,才能有今日这番造化。只是父皇睿智,贵妃娘娘贤惠,这六皇弟……”
  弘凌这一顿,令满场都是静寂的尴尬,弘实被废的原因谁都知道,可偏偏弘凌却并不打击他,反而淡淡莞尔夸赞——
  “这六皇弟的拨头戏,也唱得极好,皇兄希望以后年年都听六弟的戏。”
  主子听戏,奴才才唱戏。
  听着是夸,然而转念细想,分明是讽刺。然而皇族宗亲不是瞎子,人人心里都有杆秤——太子这话确实是实话,没冤枉弘实。
  这一回合胜负已分明,有人摇头叹气失望。弘实气得脸红筋涨,咬牙绷着笑道了一句——
  “皇兄还是把东宫凌霄殿留宿犯婢的事,好好向父皇和太皇祖母解释清楚再说吧!老祖宗的规矩在你手里败坏了,那罪过可不小!”
  说罢便夹着尾巴落座了。
  那厢太皇太后正顺气,见指望的皇曾孙弘实如此不争气,不由略感沮丧、无力,到底年纪大了,刚才又动了怒,便有些撑不住“威严”,语气也比方才弱了几分:
  “哀家才歇息了这么一会儿,你们兄弟俩就闹腾得不可开交。”
  她眉间皱纹更深,枯槁的手背上血管如叶脉爬着,疲惫地抬了抬。
  “把那奴婢带上来哀家瞧瞧,到底是多貌美的女子,能凭着犯婢的卑贱身份,宿在天家皇储的凌霄殿。”
  锦月藏在宫女队伍中,早已心惊肉跳,闻言立刻浑身一凛!
  立刻有两个太监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所在,逼迫她不得不上前。暴露在无数道凌厉打量的视线之下,锦月步步艰难,心如滚在刀尖上——若被认出是萧锦月,她的命、映玉的命、小黎的命,还有香璇、念月殿膳房的太监……所有对她好的人、帮助过她的人,都会死!
  站定在弘凌身侧,锦月余光扫了他,却见他满脸轻松漠然,视她如不存在。
  “还不快跪下叩见太皇太后。”有太监厉声说。
  锦月竭力忍住僵硬和颤抖,朝太皇太后跪下去——
  “奴婢徐云衣,叩见太皇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只见那只血管如叶脉缠绕的枯槁手背,抬了抬——“抬起脸来,让哀家……仔细看看。”
  锦月双掌具是冷汗,颤颤缓缓抬脸,心也随之悬到了嗓子眼儿,也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清太皇太后——
  她坐在黄花梨木的纯金云纹包角凤椅上,满面皱纹,两鬓银发全白,却一丝不乱整整齐齐,一袭黑缎底、以深红丝线刺绣翟鸟纹的深衣,袖口用玄色、深青二色丝线捻银线滚了缠枝纹作细边,华贵的衣裳裹着她已有些萎缩、微驼的身子,愈发现出苍老之态,只是一双眼睛,和她头上古朴的发饰一样,闪着幽幽的、饱经风霜的光芒,正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她。
  锦月一怔,竟在这个严厉的老人身上看见一丝可怜和慈祥,虽然精神,却掩不住有种将死之气缠绕着。
  静寂中,忽然六皇子弘实坐席出传来姬妾窸窸窣窣地讽笑声,而后便听弘实含着戏谑笑道——“这种面老珠黄的粗衣奴婢,太子皇兄是当真有内涵呢,还是就在沙场饥不择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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