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萧怀琰一身玄色戎装,墨发高束,面容冷峻如冰雕,再无半分在晋宫时的隐忍或伪装出的温顺。
那双深邃的眸子,在火光下折射出冷冽而锐利的光芒,正牢牢锁定着沈朝青。
他刚刚掷出的,正是自己的佩刀。
四目相对,隔着尸山血海,硝烟弥漫。
萧怀琰看着沈朝青肩头的箭伤和唇边的血迹,看着他因寒毒发作而瑟瑟发抖,脆弱不堪的模样,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下意识地想要策马上前,想要伸出手,但最终,手抬起一半,又缓缓放下,重新握紧了缰绳。
沈朝青在苏成瑾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强忍着剧痛,毫不避让地回视着马上的萧怀琰。
刚才的人和萧怀琰的人打了起来,他们应当不是一波,但是……
就算他们不是一波人,萧怀琰都没有理由救他,事已至此,他死了对他只有好处。
火光在沈朝青苍白的脸上跳跃,那眼神依旧倔强,带着属于帝王的骄傲,哪怕此刻他已狼狈不堪。
城外远方,传来了沉闷如雷的战鼓声和更加嘹亮整齐的号角,那是晋国军队特有的号角声!
紧接着,震天的喊杀声从城外由远及近传来!
“段”字大旗和“京畿戍卫”的旗帜在火把照耀下清晰可见。
晋国的援军,终于赶到了城外,正与堵门的辽国军队爆发激战。
局势再次瞬间逆转。
萧怀琰眉头微蹙,显然没料到晋国援军来得如此之快。他深深看了一眼几乎站不稳的沈朝青,又扫过城外已经开始交锋的战场。
必须走了。此时与晋国大军硬碰,绝非上策。
他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
在离去的前一瞬,他再次回头,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精准地落在沈朝青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沈朝青,极其缓慢地做了一个口型。
那口型清晰无比:等、我、回、来。
做完这个口型,他不再有丝毫留恋,一夹马腹,带着那支混杂的军队,如同来时一般迅速,如同黑色的潮水般退出,消失在弥漫的硝烟和夜色之中。
城外的厮杀声更加激烈,显然是晋国援军正在追击。
沈朝青死死盯着萧怀琰消失的方向,猛地又咳出一口血,身体软软向下倒去,被苏成瑾拼命扶住。
“陛下!”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沈朝青脑中反复回闪着萧怀琰离去时的那个口型,和他那双冰冷又灼热、充满无尽占有欲的眼眸。
等我回来。
这四个字,如同最深的诅咒,又似最缱绻的魔咒,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萧怀琰,我不想再见你。
第68章 相思成疾
“陛下!末将救驾来迟!”
一名戍卫军将领疾奔而至,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大批段家军涌入广场,迅速清剿残余的叛军和那些负隅顽抗的辽国死士。
段逐风道:“陛下……臣……臣去追那辽国皇子!”
他眼中燃烧着不甘的怒火,望向萧怀琰消失的方向。
放了萧怀琰,无异于放虎归山,今日的场景,定与他脱不开关系!
“不必了。”沈朝青在苏成瑾的搀扶下,勉强站稳,左肩的箭伤和体内的寒毒让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痛。
“现在不是时候,整顿防务,清剿残敌为重。”
苏成瑾焦急地看着他血流不止的肩头:“陛下,您的伤……”
沈朝青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广场。
郑观澜匆匆赶来。他面色狼狈,显然是经过了一场奔波,朱华亦步亦趋的扶着他,“老师小心,慢着些。”
“陛下,情况如何了?”郑观澜忙问道。
沈朝青面无表情。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刚刚赶到的几位将领和匆忙赶来的三朝元老郑观澜耳中,“逆贼李妙昃,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朕搜!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太后李氏,惑于巫蛊,为反贼所杀,尸骨不配入皇陵,按律处以寸剐之刑,以儆效尤。”
谁说死了不能凌迟,照样剐了。
“是。”段逐风忙应道。
郑观澜心头一震,看着眼前惨状,尤其是沈朝青那血肉模糊的肩膀,老眼之中闪过一丝痛心。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受伤沉重,还请以龙体为重,此地交由老臣与诸位将军处置即可。”
沈朝青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有劳老师。”
他并没有多余的话,但这一声“老师”,已让郑观澜心中稍安。
段逐风还想说什么,却被沈朝青一个眼神制止:“段将军,你伤势严重,即刻下去医治。明日……还有更多事情需要你。”
段逐风重重抱拳:“臣遵旨!”
他在士兵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离开。
“噗!”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地上。
沈朝青再也撑不住,摇晃着按住了肩膀,鲜血从指缝溢出,黑色的液体沾满了整只手。
寝殿。
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药草苦香。明烛高烧,却驱不散殿内的冷寂。
沈朝青褪去了染血的外袍,只着素白中衣,坐在榻边。
左肩处的衣物已被鲜血浸透,黏连在伤口上,边缘开始呈现不祥的黑紫色,微微肿胀溃烂。
苏成瑾小心翼翼地剪开周围的衣物,查看伤口,脸色越来越凝重:“陛下,箭上有毒。毒性猛烈,伤口已开始溃烂,必须立刻将箭簇取出,刮去腐肉,否则……”
“否则如何?”
“恐伤及筋骨,甚至……毒素侵入心脉。”苏成瑾声音沉重。
沈朝青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非要朕醒着拔么?”
怪疼的。
他怕苦,也怕疼。
苏成瑾心领神会,变戏法似的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瓷瓶:“可用麻沸散。只是药性猛烈,服下后会昏睡数个时辰。”
“拿来。”沈朝青毫不迟疑的伸出手。
苏成瑾将瓷瓶递过去。
沈朝青拔开塞子,看也没看,仰头便将那浓黑如墨,气味刺鼻的药汁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喝的是水而不是苦得能让人舌根发麻的药剂。
一直缩在角落,此刻才敢凑上来的福公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陛下……您、您不怕苦了?”
他记得陛下以往最怕苦药,每次都要蜜饯甜汤哄着才肯喝。
“公公真会说话。”苏成瑾斜了福安一眼。
沈朝青动作一顿,将空瓷瓶丢还给苏成瑾,“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方才四方混战,福安除了最开始那嗓子外再也没出现过,他还当这小老头出了什么事,已经遣人去寻找了。
没想到竟待在他的寝宫,还没走。
福安小声道:“老奴……老奴方才一直蹲在那紫檀雕花案几下头来着……乱得很,也没人理老奴……”
他指了指殿内一角那张案几。
那茶几不算大,估摸着只能容纳一个十岁的孩童,但福安实在是太瘦小了,生来怎么喂都喂不胖,使劲缩缩还是能缩进去的。
沈朝青甚至能想象到,福安是怎么可怜巴巴的缩进只能容纳一个孩童的茶几。
“你运气倒是不错。”他本想扯扯嘴角笑一下,却发现胸口堵得厉害,根本笑不出来。
麻沸散的药力开始上涌,带来阵阵眩晕,而比眩晕更清晰的,是心头那股空落落的,无处着力的虚无感。
脑子很乱,无数画面闪过。
萧怀琰为他挡箭,替他接葡萄皮,千般体贴,万般保护,战场上掷刀救他时的决绝,以及最后那个无声的,却重若千钧的口型……
他有些无力的发现,这个时候了,他心里竟然没有多少大仇得报的快意,更多的是疲惫和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大概是收尾,等死。
沈朝青猛地闭了闭眼,试图将这些不该有的影像驱散。
不想他。
不能想他。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是简单包扎后不肯去休息,坚持前来复命的段逐风。
他看到沈朝青虚弱地靠在榻上,肩头伤口狰狞,苏成瑾正在准备刀具,眼中闪过痛色。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安慰什么,最终笨拙地叹道:“陛下,您……不必过于感伤。太后娘娘她……不值得。”
他以为沈朝青的失神是为了太后的死。
沈朝青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段逐风误会了。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这位忠心耿耿却不解风情的将军,唇边终于泛起一丝极淡,极疲惫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
“段卿多虑了。”他轻声道,声音因药力而有些飘忽,“朕无事。你伤势不轻,回去好生睡一觉。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