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身后的追兵如同跗骨之蛆,呼喝声、脚步声,还有利刃破开枝叶的嗖嗖声,不断刺激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身在何处。眼前的景物扭曲旋转,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压迫感。突然,一阵尖锐的破空声袭来。
  “噗嗤!”
  剧痛从小腿处炸开,他闷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
  一支羽箭精准地射穿了他的脚踝,将他钉在了地上。他试图挣扎,手掌被粗糙的地面磨破,鲜血混着泥土,但那只被箭矢贯穿的脚根本无法动弹。
  还不等他缓过气,又是一箭。
  另一只脚踝也被利箭射穿。
  这一次,他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在地上抽搐,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
  赵雪衣再也爬不起来了,像一摊烂泥般瘫在冰冷的林地上,只有胸膛还在剧烈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沉重的脚步声迅速逼近。几个身着夜行衣、蒙着面的身影从树林的阴影中走出,他们眼神冰冷,带着完成任务般的漠然,径直朝着地上无法动弹的“赵雪衣”走来。
  隐藏在更深处暗影中的周甲握紧了刀柄,正准备发出动手的信号。
  就在这时,一道更快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翼切入!
  那人身形矫健,动作迅猛如电,手中长剑划出凌厉的弧光,精准地格开了最前方黑衣人抓向“赵雪衣”的手,同时旋身一脚,将另一人狠狠踹飞出去。
  “什么人?!”黑衣人头领又惊又怒。
  来人并未答话,只是沉默而高效地挥动长剑,剑光在月色下闪烁,招招致命,瞬间逼退了围上来的黑衣人,暂时护住了地上的“赵雪衣”。
  他借着短暂的交手间隙,一把捞起地上的人,毫不犹豫地转身就往密林更深处疾驰。
  “追!”周甲当机立断,压低声音下令。
  一部分人手立刻现身,以更快的速度缠住了那群意图灭口的黑衣人,力求活捉。而周甲自己,则带着周乙等几名精锐,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追着那个救走了“赵雪衣”的身影而去。
  救人的身影对这片山林似乎极为熟悉,速度极快,即便带着一个人,也几次险些将周甲他们甩掉。直到奔至一处相对隐蔽的山涧旁,那人才停下脚步,将肩上的人放了下来。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那人的侧脸上。虽然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衫,脸上也沾染了些许尘土,但周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段逐风!
  然而,此时的段逐风眼神却与往常不同。那双总是带着桀骜的眸子,此刻异常清澈,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近乎纯粹的警惕和审视,直直地盯着被他放在地上,因剧痛和药物而蜷缩着的“赵雪衣”。
  他没有立刻查看伤势,反而后退了半步,语气坚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不是赵雪衣。”
  正准备上前接应的周乙闻言一愣。
  就在这时,段逐风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扫向周甲他们藏身的方向,显然早已发现了他们的追踪。“出来!”
  周甲示意其他人保持警戒,自己则和周乙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周乙看着段逐风那陌生的眼神,心中疑虑丛生,他上前一步,试图用旧日情分拉近距离,语气带着刻意放缓的熟稔:“段将军,是我们。别紧张,你看清楚,是我,林贤啊!”
  说着,他甚至还抬手掀起了额前为了伪装而垂下的刘海,扯下了遮面的黑布,露出了完整的脸庞。
  当年他在晋国卧底,化名林贤,曾在段逐风麾下任职过一段时间,两人有过不少交集。
  段逐风的目光在周乙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近乎纯粹的警惕和陌生。
  他依旧紧握着手中的剑,身体保持着防御姿态,摇了摇头,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林贤?不认识。”
  周甲眉头紧锁,低声道:“他不对劲。眼神不对,反应也不对。”
  眼前的段逐风,就像是一张被擦去了所有过往痕迹的白纸,只剩下最本能的战斗意识和判断力,却丢失了所有关于人和事的记忆。
  周乙心中一震,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尝试着继续沟通:“段将军,你仔细想想?晋国,我们曾共事!你再看看他,”他指向地上的假赵雪衣,“他真的不是赵大人,我们是奉君上之命……”
  “君上?”段逐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神里依旧是一片空白,他不再理会周乙,目光再次落回假赵雪衣身上,带着一种执拗的探究,“你是谁?为什么冒充他?”
  假赵雪衣早已意识模糊,只是痛苦地呻吟着,根本无法回答。
  周甲当机立断:“不能再耽搁了。他这状态明显有问题,此地也不宜久留。先把人带回去,交给君上定夺!”
  无论是这个身份敏感的段逐风,还是那个作为重要诱饵的假赵雪衣,都必须立刻控制在手中。
  周乙点头,示意手下上前,小心地控制住因失血和药物而虚弱的假赵雪衣,同时警惕地观察着段逐风的反应。
  段逐风看着他们的动作,并没有阻止,只是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睛里,依旧充满了不解和戒备。
  他似乎只是凭借某种直觉认定那人不是赵雪衣,并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出手相救,但对于眼前这群自称认识他的人,以及他们口中的“君上”,他没有任何概念。
  夜色深沉,山涧旁的气氛诡异而紧张。
  周甲知道,必须尽快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原封不动地禀报给宫中的那位。
  这场由沈朝青亲手掀起的风暴,似乎正朝着一个所有人都未曾预料的方向,猛烈地刮去。
  第135章 以此为证,此生,来生,我们都要纠缠在一起
  周甲一行人押着假赵雪衣,并陪同着状态诡异的段逐风,正秘密往京城方向赶。还没等他们回来,辽国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按辽国祖制,帝后大婚需择吉日祭告先祖。辽晋合并,两国君主结百年之好,此番祭祖,意义非凡,既是对先祖的告慰,也是对天下、对朝野的再次宣告。
  皇家宗庙,庄严肃穆。
  黑底金字的牌位层层叠叠,供奉着辽国历代帝王。鎏金铜炉中香烟缭绕,散发出沉静的檀木气息。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两侧,仪仗森严,旌旗蔽日。
  钟磬之声悠远绵长,每一步礼仪都遵循着古制,盛大而辉煌,透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仪。
  萧怀琰身着玄色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沈朝青则是一身与之相配的玄色龙纹纹礼袍,长发高束。
  他们并肩而行,在礼官的唱喁声中,完成一项项繁复的仪式。
  在整个过程中,萧怀琰的目光多次掠过那些牌位,尤其是在他父皇的牌位上停留许久。
  他一生痴情于苗疆女子,最终却也因情早逝。
  沈朝青静立一旁,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难免泛起一丝讽刺。
  上一次他踏入这辽国,还是作为胜利者示威。而今,他却以辽国君后的身份站在这里,甚至把人家儿子给睡了。
  若那泉下的老皇帝知晓,怕是真要气得棺椁不宁。
  仪式终于结束。百官与侍从在萧怀琰的示意下,恭敬地退至宗庙之外,厚重的殿门缓缓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偌大的宗庙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无数沉默的牌位,还有萦绕不散的香火气。
  寂静在空旷的大殿中弥漫。
  萧怀琰转过身,面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却伸手,紧紧握住了沈朝青的手腕。
  他的力道有些重,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他抬起头,望着那最高处的牌位,“列祖列宗在上。”
  萧怀琰顿了顿,侧头看向身旁面露疑惑的沈朝青,绿眸中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感,最终凝聚成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专注。
  “这位是沈朝青,是我心爱之人。今日带他来,给你们看看。”
  不是晋国暴君,不是阶下囚,而是“沈朝青”,是“心爱之人”。
  沈朝青猝然抬眸,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绿瞳里,试图抽回手,却被萧怀琰握得更紧。
  “萧怀琰,你又在发疯。”沈朝青挑起了一边眉毛。
  “我没疯。”萧怀琰逼近一步,几乎与他鼻尖相抵,灼热的气息交织,“赵雪衣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这天下看似太平,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魑魅魍魉。”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偏执,“青青,言讼,我身边能信的,似乎只剩下你了。”
  这话与其说是情话,不如说是一种在血腥与迷雾中本能地抓住唯一浮木的宣告。
  沈朝青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占有、依赖,以及深藏其下的、因赵雪衣之死而勾起的暴戾与不安。
  他忽然明白了,萧怀琰带他来祭祖,不仅仅是为了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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