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适才家宴布菜时,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掉了一枚蒜瓣在地上,之后又是献乐又是闲聊,也没人留意到。这下可好,那瓣油乎乎的蒜刚好就被晏怀微踩到了。
  “啊——!”
  晏怀微脚下猛一打滑,玳瑁盘同着盘上海棠杯一起脱手向侧边飞去,而她自己则狼狈不堪地扑摔在赵清存身上。
  樊茗如登时怒喝一声:“怎不长眼!”
  晏怀微欲哭无泪,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到赵清存,想从他身上爬起来。孰料还没爬两下,忽觉右耳一阵剧痛,竟是被人扯住了耳朵。
  忍着右耳的疼痛,晏怀微努力向疼痛传来的方向瞥去——扯住她耳朵的人并非樊茗如,而是赵清存!
  堂堂郡王竟公然扯女先生的耳朵!这是……已经被气疯了?!
  可赵清存的模样却并不像发怒。
  他仿佛在脸上开了间杂货铺子,错愕、慌乱、悲伤、欣喜、恍然大悟……诸般情绪异彩纷呈地堆在面上,却又在反应过来的瞬间,“砰”地一声关起心门,须臾恢复清寂模样。
  但他却没放开捏在晏怀微耳垂上的手。
  晏怀微姿势别扭地被赵清存拎着耳朵,只觉自己腰都快断了。
  片刻后,赵清存转头问樊茗如:“梨娘子已写了献状?”
  “写了,身子钱也给了。”
  “给了多少?”
  “给了一百张会子并一匣七十枚十二两半的银铤子。”樊茗如颇有当家主母姿态,如数家珍般答道。(注2)
  赵清存忽地挑了一下唇角,面上电光石火般闪过一刹朦胧莫测的笑意。
  ——写了许身王府的献状,也收了身子钱,这人就已落入他股掌之中,可任凭他揉捏摆弄。
  此刻,他的手指仍停留在女先生的耳垂上,在明确了眼前女子已经属于王府之后,意味不明地摩挲了两下。
  晏怀微被这暧昧的摩挲弄出一身鸡皮疙瘩。
  赵清存却似陷入沉思般静默着,良久之后,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可说出的话语却让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甚至惊得樊茗如直接将手中茶盏扣在了自己裙子上。
  他说:“梨娘子,月圆人亦圆,今夜便由你来服侍枕席吧。”
  顿了顿,又淡淡地补了句:“共赴巫山,同欢云雨,莫耽搁了。”
  第5章
  被带去沐浴更衣的路上,晏怀微心想:“要不现在就跑吧……”
  可她顾看左右,一群女使簇拥着她,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了两名院公。
  濯发洗身的时候,晏怀微又想:“要不现在跑吧……”
  可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不仅披头散发,甚至连衣裳都没穿齐整。
  梳洗罢,晏怀微被府中女使伺候着,从头到脚换了新装束,之后便被送到了赵清存的寝院。
  独自坐在卧房里的时候,晏怀微又想:“这下非跑不可,再不跑就迟了!”
  可当她快步跑向房门时,门却突然被推开,赵清存走了进来。
  完了……跑不掉了……
  赵清存已脱去公服,换上一身素净衣裳;幞头亦已摘去,头发懒散地束于脑后;看样子似也是刚濯洗过,身上还拢着些迷离湿气。
  这片缭绕的湿气,衬得他眉心那瓣兰花愈发艳丽惊人。
  “做什么去?”赵清存看着这个想往屋外跑的女先生,冷声问道。
  声音凉飕飕的,伴着秋夜寒风直往衣裳里钻,晏怀微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赵清存回身闩上门,而后便一步步向晏怀微走来。
  他走一步,晏怀微退一步,再走一步,再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
  晏怀微被榻边的床踏子绊倒,不提防摔在榻上。她迅速撑起身子,回头看着赵清存。
  赵清存立在榻边,也垂下眼眸看着她。
  此刻屋内烛火荧荧,明暗摇曳之间,令人只觉满室幽玄迷离。
  赵清存的眸色在夜烛的映衬下变得格外深邃,宛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海。海面不显一丝波澜,可深处究竟藏着怎样的暗欲和幽思,任谁也摸不清。
  海水已经向晏怀微漫了过来,很快,她就会被淹没其中。
  可晏怀微不想坐以待毙!
  她看准时机一跃而起,向着屋门冲了过去!
  怎知才冲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双足几乎离地,连拖带拎地将她往床榻边拖去。
  晏怀微忍不住惊呼:“你放开!”
  耳畔却传来赵清存低沉的嗓音:“入府的时候没学过规矩?”
  “疯子!”晏怀微脱口骂道。
  赵清存轻笑一声,语气忽地变得恶劣讥讽:“叫,大声叫,把人都叫来。来看女先生在榻上杂扮嘌唱。”
  晏怀微的眼泪瞬间便淌落下来。
  赵清存身姿颀长,手臂力道也大,晏怀微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三两下就被拖至榻边。
  再下一瞬,二人一起倒在榻上。
  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双手被对方反剪在身后,面朝下被压在锦被上……霎时间,恐惧和委屈一起涌上心头。她用力挣扎,换来的却是更有力的遏制。
  至此已明白自己反抗不了,于是她便只能哭着在心里一遍遍地把赵清存千刀万剐。
  剐到第三遍的时候,晏怀微突然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卸了。
  她不可置信地仔细感受了一下,果然,除了腰还被对方箍在怀里之外,手臂和腿上的力道竟然全都不见了?!
  晏怀微咬牙忍住啜泣,小心翼翼地将脸从锦被上挪出来,在看到烛火的一刹,五感也随即清晰。
  赵清存躺在她身后,与她紧贴在一起,手臂用力箍着她的腰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既然对方突然不动了,晏怀微也不敢乱动,更不敢再挣扎,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惹他发疯。
  于是乎,二人便以这种看似缱绻实则别扭的方式紧抱着躺在榻上。
  屋内阒寂无声,忽听得烛台上那小半支蜡烛在将死之时爆出一阵“哔剥”。烛焰遽然升高,明彻方寸,而后蜡炬成灰——这支夜烛已将自己的一生哭完。
  烛火熄灭,黑暗当头罩下。
  不过黑暗并没持续多久,因为此夜乃中秋良夜,此时也正是天心月圆的好时辰。
  月亮透过窗纸,将清辉递入屋内。照出床幔朦胧,帷幔内一对儿鸳鸯偎在一处,谁也不动一下。
  晏怀微能感受到赵清存的呼吸落在自己颈畔,他身体上的热度也透过单薄丝衣过到自己身上。
  衣衫柔滑,呼吸却滚烫。
  晏怀微咬着下唇,刚才的惊恐与委屈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紧张和诧异。她弄不懂赵清存究竟想做什么,甚至昏头昏脑地想,既然你已经没心情了,能不能放我回晴光斋去?
  可赵清存却不肯放手。
  他太过用力地将她搂在怀中,以至于她被搂得难受,实在受不了便轻轻挣扎了一下。
  “别乱动。”赵清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音色却十分诡异,像是在极力按捺什么。
  他以为自己已经藏好,却不知晏怀微敏慧非常,只一句便听出来了——赵清存不是在按捺/欲/望,而是在极力藏住喉中哽咽。
  他这是……哭了?!
  “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我听错了。”晏怀微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也许是发现了对方被自己箍得很不舒服,赵清存随即将手臂的力道放松了些,又伺弄着让晏怀微也躺好。待对方不再那么僵硬时,他又从身后抱住她,还将脸抵上她的肩头。
  没一会儿,晏怀微忽觉肩头变得湿漉漉的,而赵清存似乎在微微发抖。
  终究还是没忍住这该死的好奇心,晏怀微万分小心地伸手朝自己肩上摸了一把。这一摸便摸到了赵清存的脸,也摸到了满脸清泪。
  ——他竟然真的在哭!
  “我都不哭了,你哭个什么劲儿!猫哭耗子假慈悲!”晏怀微在心里愤恨地想。
  “你别哭早了。等我找到你的秘辛,再将之拿给秦衙内,到那时候有你哭的!”她又想。
  其实早在二人初见之时,晏怀微就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赵清存身上背负着团团迷雾。
  揭开谜底也许关乎生死,也许无足轻重,但赵清存却将一切都掩饰得很好。渐渐地,他身上笼罩的迷雾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让人再也看不透、猜不明。
  ——他并非隐匿迷题之人,他已然成为迷题本身。
  正在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晏怀微忽觉身后那男人又一次抬手摸向她的耳朵。
  微凉指腹从耳廓滑过,又柔又痒,而后停在耳垂上,缓慢摩挲,像是在抚摸一段令人神伤的旧事。
  黑暗中肌肤的触感过于清晰,晏怀微被弄得浑身别扭,只觉衣衫下鸡皮疙瘩出了一层又一层。
  片刻后,赵清存复又环住她的腰,在她耳畔轻声说:“睡吧。”
  说完这话,他便再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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