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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晏怀微将书卷放下,起身先向樊茗如拜了个万福,而后朗然道:
  “所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乃是以男子之目审视女子,以男子之意规训女子,以男子之准绳判女子之生死!世人口中三媒六聘,不过就是许她一个妻的名头,以便让这女人无论其夫是好是坏,无论她是喜是厌,皆乖乖俯首听命罢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晏怀微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婚事。她与齐耀祖什么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金银珠玉什么都有!可事实上,这些东西根本就不能让一个烂人变好,让一对怨侣变成恩爱夫妻。
  晏怀微顿了顿,继续说:“倘若以男子之圭臬来评断,自然以为莺莺可怜,但若以女子之视目重新思量,则大不相同。”
  “男子所思所想,往往是崔莺莺愁绝哀怨、闲宵泪零,这是因为他们希望如此,倘不如此,便愈发显得那张生是个窝囊废物。而我看到的崔莺莺,她呵斥张生,是因为张生不知尊重;她自荐枕席,是因为确乎发自挚情。张生离开蒲州,莺莺致信与其决绝。后来崔张二人皆已婚配,张生还想见面,却为莺莺断然所拒。崔莺莺既不自缚,亦无他执,更尝欢喜,比那些满口聘为妻奔为妾的道貌岸然之辈不知高出凡几!”
  “究竟是张生弃了崔莺莺,还是莺莺扬手抛了张生那自以为是的破落户,此中深意还请樊娘子细细忖想。”
  话语掷地有声,这次竟轮到樊茗如陷入了沉默。
  崔莺莺究竟是否可悲,这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晏怀微口中的“不自缚、无他执、尝欢喜”这九个字,却让樊茗如突然生出一种心绪震荡之感。
  女先生所言颇有些惊世骇俗的味道,可字字句句都让她无法反驳——崔莺莺只去感受风花雪月,哪管什么聘妻奔妾。这般快意自在,谁能不羡慕。
  其实她自己也并非世俗意义上恪守什么礼法妇道的“好女人”,否则她也不会在赵清存明确表示不会娶她之后,仍执着地留在王府——她有私心,亦有所求。
  今日她是故意让眼前这女子读《会真记》,目的便是借崔莺莺被始乱终弃的悲情故事来敲打此人,谁知敲打不成,她自己却被驳得不知如何是好。
  “梨娘子不愧是书会出身,不单只会填词写话本,便是识见也与我等俗人大不相同。我承认,我说不过你。”良久,樊茗如终于疲惫地开口。
  晏怀微再拜道:“适才梨枝所言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樊娘子担待。世人不许妇人畅言,可我却偏要说——放眼天下,无论家国事还是夫妻情,无论贞洁贤惠还是聘妻奔妾,诸般规矩皆由男子计定,亦皆利好于男子。红尘之中,男子以自己为主,以女子为客,这已是威迫。我们明明身为女子,却非要以男子定下的规矩相互苛责,相互攻讦……比之崔莺莺,我们或许更可悲些。”
  樊茗如发出一声苦笑:“可惜我们皆身处漩涡洪流之中,世俗规矩如牢笼,谁又能独善其身?”
  二人正你来我往辩说着,忽见景明院的洒扫丫头小翠跑进房内,拜道:“樊娘子,恩王已回府,着我来唤娘子前去正堂。恩王带了满满一大箱好物件回来,说要送给娘子。”
  听了这话,樊茗如放下裹肚,起身向屋外走去,边走边问:“梨娘子陪我一道儿来吗?”
  晏怀微看着樊茗如独自走出房门的背影,也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这背影落寞孤凉,似有太多心事暗藏其中,但却无法诉说,只能等它们在身体里慢慢沤烂。
  于是她抬腿便追了过去,跟在樊茗如身后,一同向正堂行去。
  二女到得正堂,远远便瞧见赵清存长身玉立于堂内。他背对着门,正抬眼望着堂前那块匾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郎。”樊茗如迈过门槛向赵清存走去。
  听到这声轻唤,赵清存回头看向樊茗如,与此同时,也看到了跟在樊茗如身后的女先生梨枝——便是在这个瞬间,赵清存向来坦荡的眼眸中突然浮现出一抹惊慌无措。
  就像一个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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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赵昚当然不像他的养父赵构那样满肚子馊水儿, 所以他做不出给弟弟送十个美人这种荒唐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女色之事上向来不怎么开窍的赵家三郎既已突然开窍,他这当哥哥的也确实欢喜, 怎么着也得给点赏赐才行。
  赵清存回府的时候便是带着赵昚赐的一只盝顶戗金木箱回来的。
  原以为箱内不过是些香药珠玉之类的物件, 可当他打开箱子看去,却登时傻眼。
  只见箱内整整齐齐摆着五样东西,分别是:宝钿两博鬓花钗冠一顶,纹金丝绦青舄一双,鸾凤穿花鎏金霞帔坠一枚,白珍珠长耳坠一对, 绛罗花鸟纹横帔一条。
  这五样东西, 从头到脚,分明皆命妇之物。
  赵昚赏赐这些给他, 当然不是让他把自己打扮起来, 而是在变相催促他——赶紧娶老婆!
  赵清存苦着脸看着这一箱棘手之物,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对候在门外的小翠吩咐道:“你去守拙院将樊娘子请来,就说这里有些用物要交予她。”
  原想着悄默默将这些东西全丢给樊茗如就好了, 谁承想此刻他一回头便看到樊梨二女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赵清存顿觉心头一阵兵荒马乱,好在他定力十分了得, 须臾之间便稳住心神——自己又没干坏事, 慌什么。
  “茗如来得正好, 这些东西都是官家赏赐, ”赵清存抬手指着地上那口木箱, “你拿去吧。”
  樊茗如亦是聪慧之人,一眼便瞧出赵清存态度古怪。她满脸疑惑地上前两步,探头往箱内看去, 这一看却也愣住了。
  “这些都是……给妾的?”
  赵清存颔首:“你在府内打理事务,日日辛劳,官家命我将这些花冠首饰交给你。或用或卖,任你处置。”
  “只赏赐妾一人?”
  “……嗯。”赵清存含糊地应着。
  边应边偷觑了一眼跟在樊茗如身后的女先生,却见那女先生也好奇地伸头往箱内瞧,赵清存没来由又是一阵心虚。
  樊茗如温婉地笑道:“妾这便多谢官家恩赉,多谢殿下悯恤。”
  “我命人送去守拙院。”
  赵清存说完这话,随即唤来两名院公,让他们赶紧把箱子抬走。
  直到这箱烫手物件消失在樊梨二人面前,赵清存这才松了口气,而后又与樊茗如商量了几句年节之事,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正堂。
  回到书房本想看看丰稔楼送来的账簿文书,谁知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海中波澜跌宕的全是刚才女先生探头看箱之时突然蹙起的眉头和眼中明灭不定的光影。
  她生气了?因为那些命妇用物没有给她,所以她不开心?
  赵清存晃晃头,欲将对方从脑海中赶出去,谁承想,他越晃那女人的身影就越是摇曳生姿。赵清存一把将账簿推开,看不下去不看了,干脆去西湖散散心。
  他这边心不在焉出门去了,那边晏怀微却终于被樊茗如放回了晴光斋。
  眼瞧着已是黄昏时分,残照西斜,所有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行走于人间,看起来又重又累。
  晏怀微的影子被房门夹了一下,忽地发出一声惊叫——她这会儿才猛然想起,自己原本是打算依照秦炀的吩咐探一下樊茗如身世的,谁知光顾着在那儿争执什么莺莺什么张生了,身世之事竟是半句都没问!
  想起这茬,晏怀微不禁长叹出声。她绝望地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个做暗探的料,心想日后若有机会的话,应该多向胡诌请教请教。
  又过了半个时辰,灶上送了飧食过来,晏怀微却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两口便放下箸匙回到房中。
  至夜天穹落雪,从窗牖望出去,但见漫天柳絮风中舞,翩然又冷寂。在这般凛洁的扬花落絮之中,什么爱啊恨啊,好像都变得孤零零、空落落的。
  雪将世人困在原地,也让人间得有片刻安宁,不再一味地你争我夺。
  晏怀微看了一会儿落雪,忽觉福至心灵,快步走回书案前,研墨提笔,打算将下午没来得及写的那首词写完。
  彼时头脑混沌不知写什么,现下则灵犀惊走,回忆着自己还是小女孩时和玲珑一起抛雪球、赏雪竹的事,不过三五下,半阕怀想旧岁初雪的《念奴娇》便写好了。
  “柔白浅迹,见流光千变,飞仙翩至。遥想昔时言笑处,摘下初花抛掷。小女天真,追云捉冷,且把凌寒试。青竹玉立,惧何凉夜风肆。”
  放下笔,晏怀微屈指轻叩书案为自己打拍子,而后和着《念奴娇》的曲调,试唱着这半阕小词。
  唱过之后又举起词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简直满意的不得了。
  正高兴地打算提笔继续写另外半阕,忽听院子里有人说话,倏尔又没了声息。片刻后,门外响起三声沉稳却有力的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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