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晏怀微却仍是没有要扶他起来的意思,只继续说:“我再问承信郎最后一个问题:今日劫法场, 将那施全一箭穿心之人, 是不是你?”
赵清存猛然抬头看向晏怀微。
晏怀微却不闪不避,清澈眸子也回望着赵清存。四目相对, 眼神与眼神交锋,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于虚空之中无形地纠缠在一起。
“是我, ”片刻后,赵清存语气坚毅地回答,“施全乃义士, 我不忍义士被那些奸佞小人残忍折磨,遂给了他一个痛快。”
听他坦然承认, 晏怀微终于俯身搀着赵清存的手臂, 将其扶至椅上重新坐好, 道:“我答应与承信郎共演这出戏, 你想要我如何做?”
“晏娘子可装作受伤之人是你。他们知晓今日劫法场的是男人, 应不会仔细查验受伤的女子。”
赵清存这办法确实可行,但也并不十分稳妥。人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些把守城门的士卒又不是傻子, 万一被他们瞧出端倪,上前稍一查看便会原形毕露。
晏怀微蹙着眉头想了想,突然掀起自己的裙子按在了赵清存腰腹部的伤处。
赵清存见这姑娘掀裙子先是吓了一跳,之后又被按住伤处,疼得猛一抽气。
“晏娘子这是……”
他的腰腹全是血,按在伤处的裙子少顷便被鲜血染污。晏怀微低声说道:“让马车回城,你按我的意思做。”
赵清存扬声吩咐车夫孟大赶车回城,那边玲珑也上了车,与孟大一起坐在车板子上。
晏怀微将染血的裙子揉得乱糟糟,而后又做了一件让赵清存目瞪口呆之事——只见她二话不说便坐在了赵清存腿上,抬手搂住对方脖颈,将脸埋在他胸前。
染了血的裙摆顺腿垂下,鲜血触目惊心。
赵清存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晏怀微这是打算做什么。
在想明白的瞬间,他心里蓦地浮现出一个情难自抑的念头——她实在是太聪明了!如此聪慧又勇敢的女子,像极了闪烁天穹的小星星,这肮脏又虚伪的红尘如何配得上她。
原本赵清存的主意是假装女子受伤,这主意只能是赌一把,输赢对半;而晏怀微则箭无虚发,她以血污弄脏自己裙子,是要摆出罹患妇人之症的模样。
血崩、小产、癸水……无论哪种,兵腿子们对这些妇人之症都极为忌讳,认为它们皆是不祥之兆,绝不会仔细查看,如此便可稳赢。
马车辚辚而去,很快便到了崇新门旁。
在听到车外响起士卒喝问之声的瞬间,晏怀微呜呜咽咽就哭了出来,边哭边喊着:“……疼……夫君救我……救我……”
车帘被人打起,就只一瞬,又被人“砰”地一声扔下。
“怎么了?”车外响起一个嗓门粗大的男声。
“回虞候话,车里是一对小夫妇。那女的看起来似是小产了。”
果不其然,此话说完便听得那低阶将虞候嫌弃地“呲”了一声,继而不耐烦地喝道:“走走走,快走,没得惹爷们儿一身晦气。”
车夫孟大极有眼力见,立刻塞了些钱给那兵腿子,连声说:“多谢虞候通融,虞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马车顺利进入崇新门,一路向西,过了猫儿桥便是贤福坊,继续向西行至御街。从御街转向南,径直走便可抵达位于吴山坊的普安郡王府。
孟大赶着马车由后门入府,府内诸人一听说赵清存受伤了,登时蜂拥而至,紧接着便是一通手忙脚乱。
“快去叫吴大夫!叫吴大夫来瞧!”
“先扶三郎回房!”
“慢点儿,慢点儿!”
搀的搀,扶的扶,很快便将赵清存弄走了。众人散去之后,就只剩晏怀微和玲珑主仆二人凉嗖嗖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晏怀微低头瞧了瞧自己完全被鲜血弄污的裙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前方一年轻妇人由女使伴着快步向她走来。
“今日多亏晏娘子出手相救,小叔已将事情原委告知于我,由我来照顾晏娘子。”行至面前,妇人语带感激地对晏怀微说。
“您是?”
女使在一旁对晏怀微略作解释,晏怀微这才知道,原来面前这女人便是普安郡王赵昚的发妻,也就是赵清存的长嫂,受封咸宁郡夫人,娘家姓郭,可称呼其为郭夫人。
“晏娘子随我来,我带你去换身衣裳。”郭夫人说着便牵起晏怀微的手,与她一同向着府内女眷居处走去。
到得内室,郭夫人寻出一套崭新的衣裙让晏怀微更换,又吩咐女使将换下的染血脏衣拿去灶房烧掉。
“吴大夫瞧过了,小叔伤得不轻。倘若他今夜不能回城医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多谢晏娘子愿意帮他。郡王入宫侍膳不在府里,倘若他在的话,定会亲自来向晏娘子道谢。”
待晏怀微换好衣裳,郭夫人已在案前备下果子茶水,二人落座,边饮茶边聊着。
“另外,也请晏娘子放心,我们普安郡王府皆守口如瓶之人,绝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半个字,亦绝不会连累无辜。这里有一匣银铤子,是我的一些小心意,还望笑纳。”说着话,郭夫人将一只小匣子放在晏怀微面前。
“夫人客气。承信郎为救义士而使自己身负重伤,实乃青松明玉一般的君子。我既遇上君子有难,便无法坐视不理。不过是举手之劳,这银钱我不能收。时辰不早,我得回家去了。”晏怀微饮罢香茶,但拒绝了郭夫人的谢银。
“晏娘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侠骨,端的是令人钦佩。你那小女使还等在后门,我送你们出去,顺便为你们雇顶轿子。”
晏怀微拒绝了谢银,却没拒绝郭夫人为她雇轿子,她确实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
二女正要一道出屋,却见一个小丫头快步跑入,附在郭夫人耳边说了几句,郭夫人立时掩口笑起来。
“看来我不便送晏娘子出门了,还是叫旁人来送你吧。屋后有条花/径,晏娘子沿着花/径一直走,那人就在前方等你。”
晏怀微满心疑惑出了屋子,果然看见一条花/径。她依郭夫人所言,沿着花/径一路向前,大约走了十数步,忽地愣在原地。
若说二月杭城梅花艳,那么三月的临安则正是桃花灼灼时候。这花/径旁恰植一株桃树,花枝迎着春风,其上绯红璨然。
眼下金乌西坠,斜月初升,正是天色将昏未昏之时。天穹是暗蓝颜色,月亮却是白的,好似宣纸剪成一般,薄薄地贴在天上。
天月明明,桃之夭夭,便是在这如梦似幻的景致之中,但见一位身穿天水碧衫的美人立在桃花树下,正一动不动地凝眸望向她。
晏怀微的心跳忽地漏了半拍。
——只可惜这是个面色惨白,甚至连嘴唇都毫无血色的病美人。
“哎呀,承信郎怎么站在这儿?!你受了伤,该好生歇着才是!”待走近了看清那人是谁时,晏怀微不禁大吃一惊。
赵清存强撑着因失血而虚弱的身体,对着晏怀微肃然一拜,道:“今日多谢晏娘子仗义相助,珝已将此恩铭记心头,他日必定报答。”
“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呢,你伤得不轻,快回去躺着!”晏怀微眼瞅赵清存一副摇摇晃晃快要晕倒的模样,下意识想上前扶住他。
赵清存却拒绝了她的搀扶,努力自己站稳,嘴硬道:“皆是些皮外伤,适才已上药包扎,不妨事。我送你出去。”
话毕,他转身向着通往王府后门的路上走去,晏怀微拗不过,只能缀在他身后,凭他为自己引路。
天色愈发昏暗,蓝紫色的穹宇广袤深邃,可眼前这一袭天水碧却愈发明艳惊人。
晏怀微看着赵清存的背影,偷偷摸摸地想,这颜色真好,既不张扬也不阴柔,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俊丽,简直雅到了骨子里——这颜色确实适合承信郎。
差不多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赵清存停下脚步,回身看向晏怀微,道:“原本想用府里的马车送你回去,但眼下情势不大好,担心连累你们。府外已雇下两顶轿子,晏娘子自去便可。”
晏怀微匆忙道了声谢,抬腿便往门口走去。她心里有些慌张,眼看着天黑了她还不回去,张五娘一定又要着急了。
“晏娘子!”赵清存突然拔高声音,在她身后唤道。
晏怀微止步回头,就见赵清存对她复揖一礼:“适才所言,绝非玩笑。珝向晏娘子承诺,他日娘子若有需要之处,珝义不容辞。”
晏怀微本就不是矫情之人,也不想摆那欲拒还迎之态,于是明亮大方地笑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可笑这字字铿锵的“一言为定”,却终究成为岁月里一道抓不住的虚言。
一只俊秀的手扳过晏怀微的肩膀,将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从回忆里扳了出来。而后这只手为她一点点拭去颊上珠泪,复又移至耳畔,为她理了理鬓发。
这手是赵清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