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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初时这院里还有个小女使,后来因还要照管李迒那边,一个女使里里外外地跑,跑着跑着就有些顾不及这小小的偏院了。
  易安居士本人如沅芷澧兰,心性高洁,最不喜别人将她当作哀哀无多日的老不死,遂也不怎么唤女使来伺候,凡是自己能做的事她都自己做。
  这不,晏怀微一进屋就瞧见李清照扶着榻沿半跪在地,正费劲地往床榻下面瞧。
  “哎呀,大妈妈趴地上做什么?!”
  李清照见小姑娘来了,慈爱地笑道:“怀微,快来快来,帮我瞧瞧我的叆叇去哪儿了。”
  晏怀微放下吃食跑过去,也学着李清照的样子趴在地上,探头一看,果然便看到一个似透明镜子般的圆物,也不知是被谁一脚踢到榻下去了。
  她努力将手伸去床榻下面,摸了半天终于将之摸出,又鼓起腮帮子“呼呼”两口吹掉上面的灰尘,这才把那叆叇递还李清照。
  钱塘自古繁华,尤其是在官家驻跸此处之后,花样繁多的舶来品源源不断地通过海路运送入城,叆叇便是其中之一。
  李清照这叆叇是李迒在敕令所的一位同僚送的,那人听说易安居士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便以此物相赠。
  李清照将叆叇收好,由晏怀微扶着站起来,转头就见案上扔了一堆吃的喝的,便笑道:“馋姑娘,又想趁着在我这儿好一顿饱食膨亨?”
  晏怀微被李清照一语说中,撒娇一般摇晃着脑袋“嘻嘻嘻”地笑。
  她每次来看大妈妈都会买一堆零嘴儿,说要与大妈妈一起吃。可年近七十的老妇人,牙齿都快掉光了,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遂每每只是浅尝辄止,余下所有吃食全都装进了她自己的肚皮。
  虽说白发苍颜的老人家已失却口腹之欲,但他们却往往喜欢看小辈儿吃。
  李清照亦是如此——晏怀微吃,李清照看着;晏怀微吃得高兴,李清照看得也高兴。
  其实这亦是大妈妈和母亲张五娘的不同之处。
  晏怀微明白她们都对自己好,但她们对她好的方式却截然不同。
  张五娘通常是不许她大吃大喝的,若是看见她对着一堆食物毫无淑女形象地大快朵颐,定会念叨不休。
  母亲总说淑女佳人不可如此放纵,一定要身姿窈窕、性情温婉,饭只能吃七八分,话只能说五六句,否则将来嫁去婆家必然要被舅姑嫌恶。
  每次张五娘如此念叨的时候,晏怀微都会忍不住想,婆家到底是个什么搞七捻三的地方,怎得比那阎罗殿还可怕?!
  但大妈妈却从来不拘束她。
  大妈妈不仅由着她像春风吹野草一样撒欢,甚至精神好些的时候,还会陪着她一起春风吹野草——晏怀微吃酒耍钱的本事都是从大妈妈那儿学来的。
  “不必一味讨好旁人,”李清照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对她说,“世人讨好别人,不过就是想让自己过得舒坦些。若是你一心端正,从容本真,你自然就会舒坦,又何须他人施情舍意。”
  晏怀微正埋头啃一只烧鹌子啃得高兴,“唔唔唔”地点头应着,觉得大妈妈说得对极了——什么夫君什么舅姑,全都边儿去,莫来妨碍她啃鹌子。
  待吃得心满意足之后,晏怀微跑去净手,回来便对李清照说:“大妈妈,我们打马吧?”
  李清照扑哧一声笑出来:“你都不知输多少钱给我了,竟还要玩?”
  “要玩,要玩!”晏怀微拍拍自己的小荷包,那里面装着张五娘给她的绍兴通宝,“我今日可有钱哩!”
  打马乃是一种博戏,曾于我朝民间风靡一时。大抵是因其颇为雅致的玩法和规则,使得闺秀佳人们对此博戏尤为喜爱。
  市井间流行的打马博戏主要有两种,一种叫“关西马”,一种叫“依经马”。李清照和晏怀微打的是每人手执二十枚棋子的依经马。
  打马耍钱这事,晏怀微不敢让张五娘知道,若是张五娘知道了,她免不了又得吃一顿数落。故而在家中是绝没有人陪她玩的,但是到大妈妈这儿可就不一样了,她可以敞开了玩儿。
  李清照眼下已是虚七十的高龄,身体每况愈下,每日吃药比吃饭还多,遂已是许久不曾填词作诗。但她却仍旧喜欢打马,不仅喜欢,其水平之高绝可称为鳌里夺尊——晏怀微与她玩,从没赢过一次。
  细论起来,晏怀微在打马这件事上实在当得起“又菜又爱玩”这五个字。虽然一次没赢过,但总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这一局是手气不好,下一局定能逆风翻盘。
  但见少女轻车熟路地将棋图、骰子、马棋和官盆全翻出来,又从她那小荷包中数出五百枚绍兴通宝,“呼啦”一下扔进官盆里,之后便满脸兴奋地坐在案前,巴望着李清照来下注——活像一只浑不知自己就要被宰的肥兔子。
  官盆里的钱便是打马之赌资,一局结束,赢家可依照规则从中拿取数额不等的钱币。
  李清照瞧着小丫头今日如此“财大气粗”,一下子就扔了五百钱进去,遂也笑着数出五百钱放入官盆。而后她落座于案前,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你是小辈儿,让着你,你先丢骰子。
  桌案上铺开了打马图一幅,并有骰子三枚,晏李二人每人手执二十颗马棋,准备撒骰子“下马”。
  每一颗马棋就代表一匹马,此博戏的最终目的便是将玩家手中的所有“马匹”全部打入终点“尚乘局”,而在打马的途中,还会经过“玉门关”、“陇西监”等处,在玩法上亦有倒行、入夹、落堑等各种技巧。
  晏怀微拿起骰子,天灵灵地灵灵地一通乱嘀咕之后将之丢向棋画,定睛一看,掷出的是一幅“三、三、三”的花色。
  “啊……怎得是个雁行儿……”
  三个骰子都是三,这花色被唤作“雁行儿”。“雁行儿”是不可以下马的,须将骰子交给对方,由对方投掷。
  “到我了。”
  李清照拿起骰子随意一丢,但见三枚骰子所呈点数为“二、五、六”,此花色名“暮宿”,可以下马。
  再次轮到晏怀微掷骰子。晏怀微这次真是卯足力气,将骰子向案上用力一扔,花色为“一、二、三”。
  此花色名唤“小浮图”,依旧不能下马——苍天啊,谁家好人手气能烂成这样!晏怀微简直要以头抢地了!
  又轮到李清照。
  只见易安居士扬手一丢,骰子咕噜噜转动着,停下时定睛一看,“一、四、一”名唤“火筒儿”——请您下马。
  之后二人继续轮换掷骰子,直到李清照将二十匹马全部下完已经开始行马了,晏怀微那边却还余五六匹马没下去。
  女孩儿家急得额头都开始冒汗,抬起袖子胡乱抹一把,管不了那么多了,继续玩!
  打马这种博戏,下马的时候讲究运气,行马的时候则讲究战术博弈。
  但见李清照时而前进,时而倒行,时而将马匹左右分散,控制得机动灵活。而晏怀微这个莽丫头,一股脑儿只顾着往前冲,每每总会掉进大妈妈给她挖的坑里。
  晏李二人这次玩得着实起劲儿,从蝉鸣聒噪的中午一直玩到日头偏西,毫无意外,官盆里的钱又一次被李清照全部赢走,连根寒毛都没给晏怀微剩下。
  李清照笑着揉了揉自己都快坐僵了的腰,在晏怀微闷闷不乐地收拾棋子的时候,她从卧房内捧出一个钱匣子,而后将今日赢来的钱全部收进了自己的钱匣子里。
  晏怀微嘟着小嘴,直勾勾地盯着李清照手中的钱匣子看。这个大肚子钱匣,可是吞掉她不少钱呢。
  真气人,大妈妈表面上说要让着她这个小辈儿,其实从来都没让!
  彼时的她并不知道,她和大妈妈打马输掉的那些钱,大妈妈分文未动。甚至包括大妈妈自己攒下来的银钱,全部都储在匣子里,那是打算留待她嫁人的时候给她作嫁妆的。
  ——而当她知晓此事的时候,大妈妈却早已不在人间。
  但这些都是后话,今回只说绍兴二十二年的夏天,晏怀微带着一堆吃食来看望李清照。她原打算在这儿舒舒服服小住些时日,孰料第二天就出了一桩大事,迫使她不得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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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日落时分, 晏怀微和李清照玩够了打马,又一起用罢飧食,李清照这便唤来家中女使帮晏怀微收拾房间。
  待一切整理妥当已是月明星稀。耳闻清风吹起蛙鸣阵阵, 亦有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儿在夜色之下忽隐忽现。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各执一柄团扇坐在院子里数星星。晏怀微依偎着李清照, 又唱了一会儿她最喜欢的那首“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之后就抱着她的小包袱于客房下榻。
  次晨起床之后,晏怀微忽然想起昨儿出城的时候看到西子湖畔的藕花开了,于是就提出想和大妈妈一起去看藕花。
  李清照眼下颇有些腿脚不便,已是许久不曾出门, 可今日见丫头一双眼睛亮闪闪地描述着湖畔藕花如何明艳, 不忍扫她的兴,遂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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