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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她这话并非诳语,我朝因婚俗及市井风气的转变,一改前朝早婚之俗,尤其是南渡后,无论男女皆可晚婚,民坊之间二三十岁才婚配者大有人在。(注2)
  “你答应了?!”赵清存眼睛倏然一亮,惊喜地问。
  晏怀微抿唇轻笑:“反正本娘子也不想那么快就嫁为人妇,纵使多等两年又如何?”
  说完这话,她没等赵清存再说什么,脚步轻盈地自顾自向前走去。
  她踩着月光,拢着清风,只觉这个夏夜好似迷梦一般,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赵清存沉默温柔地跟着,二人之间的距离既不远也不近,而天穹那一轮皓月,亦是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二人身后。
  西湖的月夜太柔太美。不见此景便不知,人间竟能旖旎如斯。
  走着走着,晏怀微突然停在一株梨花树旁。梨花的花期已过,故而这梨树上已并无花朵。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轻声念着一首唐人诗句,念罢莞尔一笑,“承信郎,你莫要欺我。”
  “我可以对天发誓。”赵清存语气坚毅地应道。
  晏怀微摇了摇头:“发誓就不必了。”
  赵清存隔着帷帽薄绢注视着她,片刻后突然问道:“樨儿,你最想要什么?”
  晏怀微想了想,认真地说:“我想要花不完的银钱和用不完的自由,我还想要……抟扶摇直上九万里!”
  赵清存眼眸温柔地看着面前女子,轻轻应道:“好。”
  这个“好”字出口的瞬间,赵清存感觉自己虽则只答了一个字,却像是答了一辈子。他心里藏着很多关于她的秘密,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不知道也没什么,等将来有机会了,他会慢慢告诉她。
  *
  就在二人西湖诉衷情的次日,赵清存又给晏怀微端了一碗苦药和一壶温酒。晏怀微仍如前一般就着温酒将药服下,之后又一次不省人事。
  待得再次醒来的时候,这便发现裹帘和包耳的药布皆已被拆掉。晏怀微下意识抬手在耳垂上摸了摸,似乎有种疙疙瘩瘩的触感,但已完全不疼,她也就根本没当回事。
  阿张过来帮她梳好头发,之后又将她的小包袱也收拾好。
  那件染血的“一年景”褙子和那副银鎏金童子执莲叶耳坠皆已被清洗干净。耳伤未愈,坠子是暂时不能戴了,但褙子却已打理妥帖,正可帮晏怀微换上。
  换好衣裳,阿张的大儿子便去门外唤了顶轿子,晏怀微这便如期归家去了。
  到家之后没过两日,张五娘突然发现女儿的耳垂结痂,这便问她出了何事,她浑说是自己不小心在门钉上刮破的。
  张五娘瞧了瞧,见结痂之处并无大碍,这便放下心来,顺便还念叨了几句易安居士年纪大了,照管不过来,让她以后别再去那边瞎玩,省得再磕磕碰碰,弄丑了将来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晏怀微撒着娇,哼哼哈哈地应了。
  从那以后,她和赵清存确实没再见过面。可虽然不曾相见,但她心里却一直辗转念想着赵清存说过的话——她既然答应了他,就一定会等他。
  期间晏裕和张五娘几次三番劝说她嫁去齐家,她都找出各种理由搪塞。
  一会儿说胡宗伋大学士的夫人莫娘子嫁去胡家的时候已年逾三十,一会儿又说岳元帅之妻李娘子嫁给岳元帅的时候也已经三十岁,她们都是女中豪杰之辈,倘若只为图个婚不失时,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嫁了,世间哪还有这等佳话?
  争论这种男婚女嫁之事,一定要做到胆大嘴快,脸不红心不跳,万万不可害羞——只要你自己不脸红,脸红的就是别人。
  这不,晏裕就被晏怀微振振有词地怼了个大红脸。实在没话说,最终只能忿忿地对张五娘抱怨道,当初就不该让女儿读那么多书,这下可好,心都读野了。
  说归说闹归闹,晏家好歹是书香人家,闺女也是自家唯一的闺女,总不能把人捆了强塞上花轿——那对晏裕来说是比女儿不嫁更丢脸的事。
  又加上张五娘在父女二人之间和稀泥,说坊间那些二十几岁还不嫁的才算婚配失时,咱们姑娘现在十七八,再等几年也无妨。晏裕无法,只得在外面勉强敷衍着齐耀祖。
  再后来,某日午后小睡,晏怀微突然梦到了赵清存,梦到那夜西湖月明,二人缓缓行于湖畔。
  她在前,他在后。
  她一直走在他的目光里,一颦一笑都被他收了去。
  醒来之后,晏怀微便铺纸研墨,提笔写下一首《临江仙》:(注3)
  “花面不如郎面好,眉间春意扬骄。琉璃香冷乱云烧。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
  “露往霜来多少憾,听闻风雨闲敲。情知人世不轻饶。与君约旧岁,独醉待明朝。”
  赵清存并未准确对她言说他究竟在做什么,但晏怀微猜得到,他一定是在帮普安郡王对付秦桧及其党羽,他们一定是想扳倒那个一手遮天的大人物。
  他让她等两年,也许是想等到扳倒那姓秦的,或者是等到普安郡王入主东宫,又或者是坐上皇位他才能彻底安心。
  如此说来,眼下横亘在她和赵清存面前的最大阻碍,便是那奸相秦桧。
  于是乎,从那天开始,晏怀微聪明伶俐的少女心思便从“想读什么书,想吃什么饭”逐渐变成了——
  秦桧今天死了吗?
  秦桧明天会死吗?
  秦桧究竟哪天死?
  秦桧怎么还活着?!!
  晏怀微盼啊盼啊,从绍兴二十二年的夏天一直盼到绍兴二十五年的仲春。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足足两年半的时间,可她最终盼来的却不是那位芝兰玉树的郎君来晏家提亲,而是那人对她的公然诋毁——他当众说自己最讨厌才女,最讨厌那个胆大包天给他写《相见欢》的晏家才女。
  晏怀微就这样被赵清存隔空扇了一个耳光。
  猝不及防地,扇了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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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旧忆如梦潆洄, 昔年西湖月辉,红情绿意,最终却都被现实一耳光打醒。
  晏怀微睁开眼睛, 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是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而入梦之时手中拿着的,正是大妈妈那阕“误入藕花深处”的《如梦令》。
  她刚把词笺放下,便听得门外响起小吉脆亮的嗓音:“梨娘子,我回来了。”
  房门被推开,小姑娘进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堆东西,看上去喜气洋洋。
  晏怀微起身瞧了瞧, 那里面褙子、裙子、袜子、履子应有尽有, 还真挺齐活。
  “樊娘子问我,这段时间梨娘子在做什么?我说梨娘子在教我读书。樊娘子又问读了什么书?我说读了《晋书》——谢道韫提刀战孙恩!”
  小吉将衣裙鞋袜一股脑堆在房内矮桌上, 然后手舞足蹈对晏怀微比划着。
  晏怀微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啊, 净耍小聪明, 还敢在樊娘子面前讨嫌。小聪明耍多了呀,长、不、高!”
  女伢儿被娘子这么一调侃,只顾挠着头傻笑, 之后便开始乐呵呵地整理她那堆女使衣裳。
  “对了,樊娘子还说, 过段时日也要给梨娘子裁新衣裳呢。”小吉一拍脑袋想起这事。
  晏怀微听闻此言却并无多少欢悦之情, 她现在对这些衣妆打扮的事已是兴致缺缺。
  小吉整理新衣裳的时候, 晏怀微又坐回书案前, 打算将大妈妈另外两首《如梦令》也默出来, 谁知刚提起笔,又听得门外唤声响起:“梨娘子,你在吗?”
  ——是樊茗如的贴身女使水萍。
  栖云书楼那事之后, 晏怀微现在只要一听见水萍的声音就紧张,总觉得每次她来找自己都没啥好事。可又不能不理人家,没奈何只得放下纸笔,开门迎了出去。
  “我们娘子在后园倾心亭摆了茶果,想请梨娘子过去小叙。”水萍礼道。
  晏怀微赶忙应道:“水萍养娘且稍等,待我换身衣裳便同你去。”
  回到房内,晏怀微由小吉伺候着换了身极其素净的衣裙,而后便随同水萍往后花园走去。
  说到王府那个姹紫嫣红的后花园,其实晏怀微也只去过两次。一次是中秋前夕众乐伶在此排演之时,应知雪带她来散心;还有一次便是年节之前,也是教乐所遣人献乐,她过来帮了帮忙。
  虽然阖府皆知她受郡王宠爱,可赵清存到底没给她名分,她到现在连个小姨娘都不是——没名分就不配也不能在王府中四处乱走,这规矩她是懂的。
  樊茗如也没名分,但人家在府中为泸川郡王操持家务乃是事实,众人皆已心照不宣地将其看做准主母。在这一点上,晏怀微自然无法与之比肩。
  这不,这会子准主母樊娘子已经闲适悠然地坐在后花园的倾心亭内,面前食案上摆着各色果子,见晏怀微来了,她只淡淡一笑,打了个手势,示意小女使给对方看座。
  小女使搬了个绣墩过来,晏怀微落座其上,半垂着头,摆出一副淑婉模样,并没看向樊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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