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我以为,你会有很长一段时日不愿见我。”赵昚又说。
空洞的选德殿内回荡着皇帝空洞的音声,只有一人言语,另一人则始终沉默。
“你的伤,可好些了?”
良久之后,赵清存终于开口:“臣今日来,是有事求陛下。”
赵昚执棋的手蓦然顿在半空——他们兄弟私下相处时,从来都是无拘无束地以“你、我”相称,可自从翠寒堂二人大吵一架之后,赵清存便改了口,不再唤“兄长”,只称呼“陛下”,自称为“臣”。
——他甚至连稍显亲昵的“官家”都不叫,偏要恭恭敬敬唤“陛下”。
这分明是刻意疏离,是心有怨气难消,是硬犟。
“何事?但说无妨。”
赵昚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想被对方听出内中悲颤,可那颤动的尾音却仍是在空阔大殿内铺开一片凄凉。
赵清存起身揖礼,肃声禀道:“安荣坊酒商齐耀祖,于新街、御街等处开设脚店多间。其通赇朝廷官员,参豫私酒贩卖。臣曾派人暗中察访,目下已知此事牵涉官员足有十数人之多。”
赵昚闻言叹息:“我朝榷酤之制甚严,自太祖建隆二年便已列入刑律,可这么多年来,因厚利所诱,私酤之事屡禁不止。”
话至此处,赵昚抬眸凝视赵清存,忖言:“此事你上个劄子便可,我自会命酒务稽查,却又为何说是有求于我?”
“臣有求于陛下的并非此事,而是与一女子有关。臣恳请陛下出手相救。”
赵昚面露惊诧之色:“何人?”
“臣的心上人。”
“你的心上人……不是已经不在人世?”
赵清存勾起唇角,浅浅一笑:“陛下曾在臣那儿见过她,便是那位从海宁来的书会先生。”
赵昚霎时了然:“我对此人颇有印象。你在淮西征战时,阿嫣告诉我,此人将你的行踪泄露给了秦家,之后又以妙计化解危机。我当时便想,这真是个有勇有谋的奇女子。三郎最是念旧,如今能以新人代旧人……也好,过去的终究要让她过去。”
“陛下误会了,臣并未以新代旧。——吾心所眷,仍是故人。”
“此话怎讲?”
赵清存择其要点,三言两语便向赵昚解释了晏怀微投江之后假扮成书会先生回到临安一事。
“原来她便是晏家娘子……”赵昚眉头轻蹙,“若是我没记错,她不是已经嫁人了吗?”
“她早已仳离,可如今那齐耀祖却撕毁休书,逼她复合。今晨她留书一封,言已归去齐家。臣恐有不测,遂匆促来此。——求陛下出面令他二人彻底了断。”
“你想让我帮你抢女人?!”
“她是无辜的。”
“齐耀祖既已犯下私酤重罪,必然无可饶恕。你想在那之前将晏娘子带走,使其免受牵累。我可有猜错?”赵昚思忖着问道。
“陛下所言无错。”
赵昚忍不住一声哂笑:“三郎真是好算计。让我去措置此事,之后就算那齐家要满门抄斩,谅也动她不得。是不是?”
赵清存坦然答道:“陛下圣谕,字字万钧,如此才能保她万全。”
这是已经演都不演了,就差明摆着说“我要利用你”。
赵昚只觉一股闷气堵在胸口,并非怒意,只是憋得难受。他紧紧攥着手中棋子,思忖再三,终于做下决定。
“此事我答应你,但我也有条件。”
“臣请陛下明示。”
赵昚抬眼看着幽深空寂的大殿,好一会儿才说:“我要你从今往后再不许提北伐之事,再不许与太上皇起龃龉,只安稳做你的闲散郡王便罢。”
赵清存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兄长。
赵昚从棋案后站起身,拂袖道:“你跟我来。”
选德殿除正殿外还有东西二配殿,其中,西配殿也用作官家日常处理政事之所。
赵清存跟着赵昚,一前一后走入西配殿。赵昚从御书案上拿起一轴文卷递给幺弟。
“打开看看。”
此乃帝王所用澄心堂纸,纸面坚洁光滑,细润至落笔成书。可当赵清存凝眸看向其上所书文字时,却只觉心底涌起阵阵悲凉。
——这竟是一纸《罪己诏》!
“诸帅已死……”
开篇四字便是触目惊心的惨痛,赵清存的手抖得险些捏不住这薄薄一笺澄心堂纸。
昔年渡江之初,虽然兵燹战火不休,可彼时诸大帅皆威风赫赫。然如今,大宋的武备竟是无才可用,无人堪用?!
努力咽下喉中苦涩,赵清存继续看下去:
“贤者惜平生之进止,苟求无过……谈及封疆,且视为前生之梦……”(注1)
“前生之梦”四个字,似麦芒扎入眼中,让赵清存疼得打了个哆嗦。
赵昚回头,看着弟弟眼中深不见底的失望,忽然觉得好累、好累。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一种背叛,不仅背叛了当初那个雄心壮志的自己,也背叛了昔年兄弟二人立下的誓言。
彼时他们信誓旦旦,说要完成岳元帅的遗志,要收复河山、北定中原。
可如今,他却已然无可奈何。
赵昚再次转身走向御书案,从案上拿起一沓劄子,“砰”地一声摔在赵清存面前,沉声道:“你再看看这些。”
劄子乃是由地方上的路、府、州等各处呈来,赵清存随意捡起几本翻开一看,愕然惊至无言:
隆兴元年,两浙路洪水滔天,洪水退去之后又闹蝗灾,官家悯恤生民之苦,特令免除田租。
二年正月,广西盗匪如蜂蛇涌动,拥趸已达数万,地方毫无平患之心。无奈之下,官家只能派出虞允文调兵讨伐。
二月,秀州贫民饥寒交困之下闹起事端,官家特旨赈济灾民,免去田租。
五月,官家诏令将内外贪赃枉法官吏皆置籍验查,严惩不贷。
八月,地方各处灾情反复,官家节衣缩食以祷天地。(注2)
……
劄上所书,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令人痛心的现实。
自古以来,战争从不是喊几句冲杀就能取得胜利。一旦开战就需要大量的军费支撑,每一位冲锋陷阵的重骑兵,需要至少七名民夫的供给,其中消耗不可计数。
如此数额庞大的军费从何而来?
自然是从百姓身上来。
每一笔银钱都来自苍生淌不尽的泪,以及,快要流干的血和汗。
赵昚闭上眼,在黑暗中望向自己的内心——他不是不敢再次北伐,他只是不愿拿百姓的血泪去让那些弱兵庸将们再赌一回!
朝廷内部的痼疾和弊端,那些勾心斗角和明枪暗箭,那些贪赃枉法和徇私舞弊,他作为大宋官家,他比谁都清楚!
他要一点点收拾那些人,要一点点让他的家国富裕、百姓安康……急不得,此事着实急不得。
赵昚负手走向窗前,望着窗外发出一声长叹: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十万贯年俸,两万贯公使钱,食邑一万五千户,食实封八千户。除此之外,每年尚有盐、酒、帛等诸物,林林总总算下来,可谓堆金叠玉。三郎,你有这么多赀财,足可一辈子富贵无忧。你将那位晏娘子娶作夫人,今后就过你们富贵安稳的日子,这样不好吗?”
话毕回头看向赵清存,又补充道:
“倘若这些还不够,就再给你赏赐。对了,前些日子朝廷已将韩世忠的梅岗园收回,我记得你说过,梅岗园于你而言十分特别。我将那园子也赏给你,如何?你带着夫人,每到春来便去那里赏花设宴。梅园春景,红袖添香,这是多少风流雅士梦寐以求的日子。昔日谢安携妓出东山,想来亦不过如此。”
耳闻赵昚的谆谆言辞,赵清存却许久没说话。
其实他能理解兄长,他们兄弟二人一起长大,他怎会不知兄长抱负。
兄长让他放弃北伐执念,从今往后做个闲散郡王,就像咸安郡王韩世忠那样,赏花垂钓,饮酒作乐,再挑上一群年轻貌美的娘子陪伴身侧,真是神仙般日子。
这样的日子,世俗中人哪有不羡慕的。
但这样的日子……别人过得,他赵清存却过不得。
赵清存一掀衣摆,再次跪在了赵昚面前。
“活我命者,岳元帅也;立我身者,乃陛下也。”
他长跪于地,字字句句皆郑重。
“陛下知晓臣的身世,臣根本不姓赵。臣自少时赴临安与陛下相伴,这么多年,自认为无失无过。”
“陛下是唐尧虞舜再世,臣是反贼恶徒。非但不能辅弼,反而阻了陛下大道,臣羞愧难安。今日臣只想问陛下一句,倘若臣不愿做那纨绔郡王,陛下当如何?”
赵昚听闻此语,反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世有黄钟毁弃之悲,亦有骥服盐车之憾。于臣而言,英雄无用武之地,才是世间最为痛伤之事。臣这辈子其实并无太大抱负,臣只想——材得以用,志得以抒。臣恳请陛下降旨,将臣外放潮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