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明明后背伤处未愈,本不该做如此荒唐之事,可他却忍不住偏要荒唐。
晏怀微抚摸着赵清存从胸部一直缠至腰腹的裹帘,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思绪变得缥缈空茫。
赵清存察觉到她在走神,猛一用力,晏怀微瞬间扬起脖颈。
挣扎的喉音像极了冬夜里因北风吹过而簌簌作响的竹叶。竹叶虽寒不凋,叶上覆雪,青青白白。
只是今夜这雪下得太大,将竹枝都揉碎。
二人共枕之前,他曾特意为她点绛唇,而现在,那些口脂又被他尽数吻去——凌乱的艳红绽放于唇角,像夭夭灼灼的桃花。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唇瓣上的触感,他是温柔的,但依旧不容抗拒。
案上明烛忽地爆了个灯花,便是在那一刹那,映出床幔内幽幽虚影,相拥相贴,几乎完全揉作一处。
似是经历了无数个阿僧祇劫,众生在须弥芥子之中聚散离合,而这鸳鸯帐里,揉于一处的影子也终于分开。
赵清存今夜的举止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晏怀微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眉宇之间隐有悲戚,心底似乎压着沉甸甸的心事。
就好像……囚锁于某个进退两难的困境,让此刻的他不知如何是好。
晏怀微以为他是还在闹脾气,遂决定好好哄他开心,让他莫生气——人人都说玉骨兰郎宽容大度,既然如此,那就别和她计较了嘛。
思至此,她故意捏着自己的耳垂,撒娇一般问对方:“又过了这么久,现在还能看出伤处吗?”
赵清存凑过来看,淡淡地笑着:“想不到我的针法居然这么好,师父若是见了,定要夸我。”
哎哟,还让他得意上了。
晏怀微佯作气恼,一扭头,张口就咬在了赵清存的手腕上。
赵清存“嘶”地抽了口凉气,道:“怎得咬人?快松口。”
“我的耳朵变成这样,全都怪你。”晏怀微咬着赵清存的腕子,口齿不清地说。
“你不松口,我也要咬你了。”
哟,还敢威胁她,给你咬给你咬,怕你哩。
晏怀微没答腔,却自己抬起手腕送至赵清存唇边,那意思是,有本事你就咬啊。
孰料赵清存这坏东西真是满肚子馊水儿,但见他突然埋头,张口就往晏怀微侧颈咬去。
那里殊为敏感。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叫,霎时浑身僵硬,再不敢乱动一下。
赵清存松了口,顺势将头埋在她颈窝,低声笑着,直笑得双肩抖个不住。
他在笑,她却在心底暗自舒了口气——他笑了,笑了就好。
晏怀微将手放在赵清存的束发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忽听颈窝处传来赵清存低沉的嗓音:“……我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现在的模样?”
赵清存抬头,十分心虚地说:“你初入王府时,每次跟我说话都摆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其实我心里很紧张。”
晏怀微憋着笑意,反问道:“所以你就冷着脸,玉面罗刹似的盯着我看?”
“我没法子。你如此聪慧,我生怕被你看穿了我的窘迫。”
赵清存说得委屈巴巴,晏怀微却实在憋不住了,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
想她那时候最害怕的就是被赵清存盯着看,总觉得他会看穿自己的内心。谁知赵清存最怕的居然也是如此?!
——他竟也怕被她看穿。
彼时她对他又恨又心动,还填了不少词句给他,一会儿骂人,一会儿撒娇。
想到词句,忽又忆及引起二人之间深切误会的另一件事——赵清存剽窃她,将她的词作据为己有。
虽然她早已想明白,这事肯定并非表面所见那样简单,倘若现在还能相信“赵清存剽窃”这话,纯属脑袋被门板夹了。但她又确实很想知道,此事真相究竟如何?
想知道,她就问了。
岂料赵清存却忽然沉默。
晏怀微被这沉默吓一跳,生怕自己是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赵清存不会真剽窃了吧?!
片刻后,却听赵清存蓦地换了个话题:“郑老都管说齐耀祖来王府找你的那天,你母亲也跟着他一起来了。”
“嗯……”晏怀微闷闷地应道。
“你也许久没回家了,过些日子回去看看吧。词稿之事,可以问你父亲。”赵清存抬眸望着榻顶承尘,语气平静。
“我阿爹知道这事?!”
“对,他知晓所有。”
晏怀微彻底懵住,心头倏然一阵忐忑。于是她不再追问,也如赵清存一样,抬眸望着榻顶承尘。
房内安静下来,赵清存仍是心事沉沉模样。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忽然扭头看向晏怀微,语气诚挚地说:
“樨儿,西湖那夜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回来之后我想了很久。从前是我偏颇狭隘,不懂你的处境,但今后不会了……我已想好,我要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晏怀微抿唇笑问:“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是什么样的?”
赵清存却卖起关子,不肯解释,只笑着回望她。
四目相视,情如碧海。这海唤作北冥,无人知晓其深几万丈。
片刻后,赵清存抬手在晏怀微颊边捏了捏:“……累了,睡吧。”
晏怀微答了句“那我睡了”,之后便不再说话。
她今夜确实累坏,赵清存这个混账把她折腾得浑身绵软无力,身与心都迟迟不能平复。
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晏怀微把头抵在赵清存胸前,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赵清存垂下眼帘看着怀中沉睡的女子,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凌乱发丝和发丝下面若隐若现的小巧耳垂。
赵清存忽觉心痒,又想摩挲她耳垂,谁知手才刚碰到,却又收了回去。
——罢了,罢了。
他低头在她发丝上轻轻落下一吻。
其实晏怀微为了逼他出手而跑回齐家的前一天夜里,她在榻上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听清了七七八八。
那会儿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昏沉朦胧的状态,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但听到心上人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努力拨开梦境。
他听见她说:“你欠我的,你该不该还?”
又说:“我现在就想借你之力除掉齐耀祖,你愿不愿意?”
朦胧中,他想,她可真是个小傻瓜,哪有人就这么直截了当把自己的谋划说出来。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压低声音,语带哭腔对他说:“殿下,对不起。”
便是这声“殿下”,让他心疼得险些在梦中落下泪来。
他在心底着急忙慌地想,别道歉,樨儿,你不用向我道歉。
而今夜,他们二人的情形却蓦然对换了——他醒着,她睡去;他有话要对她说,她却只能向梦中寻觅。
晏怀微睡着的时候,把一只手搭在了赵清存的胸膛上。此刻,赵清存将这只素手握在眼前,细细地看。
这是一双纤细柔软的手,白玉般润净,水葱般细嫩。这样的手只适合搦管弹琴、填词作画,不适合砍柴、织布、干粗活。
倘若他让这样一双手去做烧火打杂、洒扫洗衣的苦活计,赵清存想,他一定会恨死自己。
终究没忍住,他又去抚摸她熟睡的身子,感受着手掌下的光洁、细腻,像在抚摸一场好梦。
这样的身子,就该卧于海棠深处,衣锦绣,披罗绮,蝉衫麟带幽香。不该躺在漏风的草堂里,被粗糙的籧篨弄得不能安寝。
他的心上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她有着柔情似水的脾性,离经叛道的勇气,以及敢爱敢恨的心魂。
这样好的女子,就该活在富贵里,一辈子不愁吃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脑海中跌宕着这些没头没脑的事,赵清存又将晏怀微抱紧了些。
他承认自己不如她坦率,不敢像她那样,大胆地将心底话全说出来。所以他只能抱紧她,将下颌贴在她头顶,把想告诉她的话,一遍遍在心里默念:
“樨儿,你要好好的。要好好活着,欢欢喜喜过完下半生。”
“诗句说,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你要加餐饭,但不必长相忆。”
“赵清存,别连累她。你与她并非夫妻,你的事你自己去解决,别让她受委屈,也别让她跟着你活受罪。”
念着念着,赵清存忽觉口中泛苦,五内如焚。
他微蜷起腿,深吸几口气想将这无形的疼痛压住,孰料越想压抑反而疼得越厉害。
赵清存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者,痛苦灭顶而来,可他甚至不敢挣扎,他怕自己的挣扎会吵醒怀中女子,怕她睁开清亮的眸子,眸中尽是温柔。
紧咬下唇控制住身体的颤抖,良久之后,赵清存终于抬手擦去眼角清泪。
至此,他心意已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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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隆兴二年的冬天, 实在是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