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认为他是借钓鱼的名义去了别的地方?”
“我只能这么想了。”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嗯……两三个月一次吧。当然我去上学或上班的时候是不得而知的。”
“关于这件事你问过他没有?”
“问过一次。我问:‘爸爸,你真的是去钓鱼吗?’他回答:‘当然是真的,这还用问吗?不要因为我没钓到就嘲笑我哦。’虽然没挨骂,但他的口气明显不太高兴。我确信他是在说谎,不过当时我以为他是出去和女人幽会了。我母亲已经过世好几年了,他有了意中人也不稀奇。”
“你的推测很合理啊。”我两肘支在餐桌上说。
“想到去世的母亲,我心里有些失落,但也有点期待,也许过些日子他就会把那个女人介绍给我。”她浅浅一笑,然后恢复严肃的表情,“可是直到父亲撒手人寰,那样的女人也没出现,证明我的猜测是错的。到最后我也不知道父亲究竟去了哪里,一年时光就这样过去了。但最近我找到了这把钥匙和地图,是在父亲去钓鱼时背的背包里发现的。”
“这样啊。”我又看了眼地图,抬起头,和她四目相对,“你猜想你父亲是去了这张地图上标示的地方?”
沙也加点点头。
“然后你想弄明白那里究竟有什么,是吗?”
沙也加再度点头。
我伸手去拿咖啡杯,想起咖啡已经喝光,于是作罢。
“那你一个人去不就行了嘛,我就没必要跟着去了吧?”
“那个地方我很陌生,一个人去心里不安。”
“那就约上别人一起去呗。”
“这种事我没法拜托别人啊,而且我也没有可以一起出门旅行的朋友。”沙也加垂着头,两手攀在椅子上,前后晃荡着身体,这孩子气的动作和过去一模一样。
“我不太懂。”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想探索父亲的小秘密罢了,没必要这么着急啊。等你丈夫回来,让他开车带你过去,就当一起出门兜个风不好吗?你们还有女儿,一家三口—”说到这里我戛然而止,因为她突然抬起头,目光严峻地望着我。我有点惊慌失措地问:“怎么啦?”
沙也加眨了眨眼睛,慢慢垂下视线。看得出她是为了忍住泪水才眨眼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这种场合忍不住想落泪。
看到她又一次低下头去,我也暂时缄口不语。我想等她打破沉默。
这其中一定有隐情。纵使对父亲生前的行踪抱有疑问,她也不可能只为这点小事便向前男友求助。然而待她道出缘由后该如何处理,我却还拿不定主意。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必须慎之又慎,因为我已经洞察到自己的弱点,就是内心深处怀有莫名的期待,或许和沙也加会再续前缘。
沙也加微微抬起头,眼圈并没有红。她似乎在为某事犹豫不决,一直望着远方出神,但又注意到了什么,缓缓收回目光。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她是在看一对正走进咖啡厅的年轻情侣。个子娇小的女孩穿着短得露出大腿根的裙裤,上身是件袖口宽松飘逸的t恤;高大的男孩则是polo衫搭牛仔裤。两人的皮肤都晒得很黑。
沙也加望着他们,嘴角露出微笑:“跟以前的你真像,衬衫袖子里露出的手腕黑黝黝的。”
“是啊。”学生时代我参加过田径比赛,项目是短跑和跳远。
她转过脸直视着我:“你还记得高中时候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啦。”
“我也是。”说着,她看了看我的胸口,又将目光移向我的脸,“那初中时候的事情呢?还记得吗?”
“有的记得,不过很多都忘了。”
“小学呢?”
“那么早的事情,早忘得差不多了,连朋友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了。”
“但还是有印象的吧?比如郊游啊、运动会啊什么的。”
“运动会我记得很清楚呢,尤其是赛跑,最后没拿到第一。”
“真的吗?那还挺意外的。”她笑了笑,又问,“那之前的事情呢?”
“之前?”
“就是上小学之前,你有记忆吗?”
“你这可问倒我了。”我交抱双臂说,“有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像是跟附近的小孩玩呀、被爸爸骂呀,不过具体的细节都记不真切了。”
“可是,”沙也加说,“大概的印象还是有的吧?比如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周围是些什么样的人。”
“差不多吧。”说着,我向她微微一笑,“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她再次露出迷惘的表情,舔了舔嘴唇说:“我是一片空白。”
“空白?什么空白?”
“就是儿时的记忆啊。”她轻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那时住的是怎样的房子,邻居都是怎样的人,完全不记得了。我之所以想去那个地方,就是为了找回记忆。”
* * *
[1]讲座是日本大学院系的构成单位,致力专门领域的研究,类似于专业。
2
“虽说不记得儿时的事,上小学以后的事情我还是有记忆的。特别是开学典礼时,妈妈牵着我的手,穿过小学的大门。沿着围墙种着一排漂亮的樱树,飘落的花瓣宛如雪花般飞舞……”说到这里,望着远方的沙也加摇了摇头,“可是我想不起更早之前的事情,那部分记忆就像完全脱落了一样。”然后她求助般地看着我。
我松开抱着的胳膊,稍稍倾身向前。还没有完全理解整个事态的我,向她露出微笑回道:“那又怎样呢?忘记往事的人有的是,谁也没放在心上啊。”
“因为他们是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淡忘的。如果我也是那样,就不会耿耿于怀了。”
“你是说你和他们不同?”
“是的。其实我从上小学时就开始为这个问题所困扰了。为什么我没有任何儿时的记忆呢?要是我已经长大成人,想不起读小学前的事情或许还很正常,可才上小学就这样,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个嘛……确实有点奇怪。”
“因为太不可思议了,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幼儿园时候的事呢?父亲回答说,因为那时我还小。但这个解释无法让我信服,我身边的朋友没有一个是这样的。不知不觉中,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很烦恼。我很想彻底抛开,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抛开,一颗心没个着落,总是莫名地觉得很孤独、很恐惧。”沙也加两手捂住胸口,做了个深呼吸。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问道。
“一点不夸张!”她难过地说,“完全是张白纸,连你刚才说的那种记忆碎片都没有。”
“但你家总有相册吧?那里面肯定有你童年时的照片,比如七五三节[1]啊、幼儿园入学仪式啊,看到那些照片没有想起什么吗?”
“父母给我拍了很多照片,所以家里光儿时的相册就有两本,但真正幼年时期的照片却一张也没有,相册第一页上贴的就是小学开学典礼的照片。”
“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真的,有时间拿给你看看,就放在我家里。”
“那你上小学之前的事情,你也没听父母回忆过吗?”
“嗯……”沙也加侧头思忖着,“倒不是完全没有,像出生后过的第一个女儿节、新年什么的都提到过。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五岁那年差点走失的事,听父母说,当时他们急得脸色大变,到处找我,最后发现我在家里的储藏室里睡着了。”
“他们说起这段往事时,你也没有任何印象吗?”
“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呢。”她轻轻叹了口气,“就连父母提起的时候,也不是那么津津乐道的口气,只是平淡地说有过这回事而已。”
“有过这回事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思索着。沙也加毫无儿时的记忆的确很奇怪,而她的双亲没有留下任何关于那段时光的记录同样令人费解。不管什么样的父母,在小孩刚出生的头三年里都会铆足了劲拍照,甚至为此专门购置相机的也不在少数。
“对了,你以前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呢。”
“遇到你的时候,我对这种状况已经习以为常了,更确切地说,我已经放弃了。只是我没有儿时记忆的意识一直都在,和你交往的时候也从未忘记过。”
我叹了口气,放在餐桌上的双手时而交握,时而松开。她所说的事委实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
“那么,你认为由于某种特殊的缘由,你丧失了童年的记忆?”我整理了一下思路问道。见她点头,我又问:“而你期待这个地方有寻回记忆的线索?”我指了指桌上的地图。
“因为我很眼熟。”她说。
“对什么很眼熟?”
“这把钥匙。”她拿起黄铜钥匙,“这把狮头钥匙我见过,不过不是在上小学以后,而是之前。我觉得如果从这把钥匙着手调查,一定能找回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