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他这样的人,习惯了在方方正正的笼子里圈着,由人指定他应该做点什么,从高中毕业,他没有了作业,没有了能去的地方,也没事可做,爸妈不让他出门,他就只能在家附近转转。
夏天的乡村很热很热,他一个人跑到没人的小路上,农作物织起的青纱帐把他包围,没人会看到他。
他就坐在那条小路中央,一个人焦虑、茫然、害怕、惴惴不安。
“我高三的时候每天睡觉不超过四小时,学到神经衰弱,但就算这样,我也知道我的成绩不会太高。”叶满说:“我太笨了,再努力也不行,也就超过本科线几分。”
韩竞:“你怕不被录取?”
叶满:“嗯,怕上不了学……虽然,我很害怕上学。”
这样日复一日的焦虑里,夏天暑气越来越盛,终于熬到了录取结果出来那一天。
“从早上到中午,再到夜里。”叶满说:“我一直在刷,半夜十二点多,终于有了结果。”
韩竞笑笑:“放心了?”
叶满:“嗯,放心了,录取了,学校一般,但有学上了。”
韩竞看着叶满的侧脸,他停止了进食,唇角微微下撇,那是一个有点难过的表情。
“爸妈也没睡,一直紧张地盯着,听我说被录取以后,都特别高兴。”叶满失神地说。
他记得有一句话说起人生有几大喜事——久旱逢急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那是叶满人生中第一次遇到喜事,金榜题名,虽然榜不是太好的榜,但他对未来又有了一点希望。
他沉浸在喜悦里,但是他不知道噩梦即将到来。
起初是爸爸笑着说叶满是大学生了,然后又开始查叶满的学校,查着查着,又开始查他的专业。
爸爸的情绪总是变得非常快,一眨眼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他握着手机,看那些网页上乱七八糟的资讯,越看越阴沉。
“这上面都说你的专业不好找工作。”
“你出来能赚几个钱?”
“学校也不是什么好学校。”
“你自己知道自己以后的打算吗?”
“你还有脸高兴?”
“妈的,□□崽子,”他越说越暴怒,爬起来咬牙切齿道:“过来,给我过来看看,看看你的人生是怎么毁的!”
……
“我很难给你形容我爸的样子,”叶满说:“那个过程里,我好像看见了一个火山从冒烟但喷发的全过程,可怕的是他不是直接爆发,而是有一个蓄力过程,我的恐惧就会一点点积压,随后喷发。”
韩竞想起来,在拉萨的民宿里叶满那次梦游,叶满梦见他妈妈放一只黑豹进了家门,那黑豹或许象征着什么。
“他开始抽烟,不停地上网看,一边看一边说——”
“你完了。”
“你以后出来会饿死。”
“你这个废物,我应该在把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掐死你。”
“丢人现眼。”
“你放心吧,”他和忧心忡忡的叶满妈妈说:“他没未来了。”
叶满一句一句复述着那些话,十几年前半夜的那些话。
那年他十八岁,被大学录取的喜悦只持续不到十分钟,就被爸爸判定了未来。
爸爸越说越气,他把手机狠狠砸在了地上,碎成了片,吓得叶满心脏阵阵发麻。
那一夜,爸爸没打他。
他心惊胆战地睁着眼睛到天亮。
他想要躲到姥姥家去,一直默不作声在抽烟的爸爸在叶满路过时,忽然抓住他的头发,狠狠磕在了门框上,然后拿起木头椅子,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身上。
“丢人现眼!”
“畜牲,你怎么有脸考成这样?”
“别念了,我不会供你读书了。”
“你这样的人到了社会上也会被人淘汰,趁早别念了。”
他打得太狠了,叶满被打得干呕,努力挣扎着向外爬,妈妈从厨房跑出来,看见这一幕吓坏了,拦了一下。
叶满抓住机会逃出去,跑到姥姥家。
他从窗户看见爸爸追了过来,他吓得往里屋躲,跟他说:“我尽力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爸爸还是抓到他了。
“他用凳子砸我的腿,只挑一个地方砸,凳子被砸散了,我的腿也动不了。”叶满眼神有些散:“我疼得再也没法跑,他用手扇我的脸,一下一下,我……我……”
韩竞忽然插话:“别想了。”
一滴眼泪砸了下去,叶满艰难地说:“那天我差点死了。”
韩竞摸摸他的脸:“小满,你现在很安全。”
叶满惊惶地抬头,高功率手电筒照亮了这个地下空间,他缓过神来,自己现在正在远离家乡的贵州深山,地下不知名的溶洞里,爸爸找不到他、打不到他。
“总之……”叶满喃喃说:“我还是上了大学。”
“嘀嗒——”
洞顶的水落在坚硬的岩石上,一滴一滴,空灵寂寥,在这样安静的地下世界里,声音被放大无数倍。
那样持续规律的嘀嗒声,像时空的秒针被拨动,逆向而行。
黑色的水慢慢从心底涌出,顺着倾斜的岩石,流淌进了绿色的浅水潭。
“我本以为,上了大学,离开家,离开以前认识的人,我可以重新开始。”叶满说。
叶满曾经和韩竞说过一句话——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脸上有字,就是在人群里头,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好欺负,我可以随意对他。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全然陌生的环境下,叶满仍会重蹈覆辙。
更何况,他遇见了一个那么糟糕的开局。
叶满有点累了,半倚着包,包一点点被倚得倾斜。
“哥,”叶满困惑地说:“你见过最难相处的人是什么样的?”
韩竞想了一下,说:“这很难说,以前他们都说我很难相处。”
叶满说:“哪有?你特别好。”
韩竞侧头看他,说:“你也好。”
叶满愣了愣,低下头,说:“我大学是六人混寝,几个专业的在一起住……就是每个专业分完总会余下几个单着的,把他们塞到一间屋子里去。”
韩竞:“那年十八岁吗?”
“嗯,”叶满淡淡地说:“十八了,是个大人了。”
大学在陌生的城市,他最早到宿舍,整理好自己的床位后,没什么别的事,就勤快地把其他几个床位也擦了一遍。
他很紧张,特别怕给来的室友留下不好的印象,每次有人经过宿舍门时他都会提起十二分精神,随时做好准备,调整好笑容打招呼。
他想,我要微笑着说“嗨,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你是哪里人啊”。
一定要给别人留下好印象,交到朋友。
这样的紧张里,第一个室友终于来了,他是爸妈送来的,进门后看到床位很干净,有点惊讶,他妈妈问叶满这个宿舍里唯一的人:“收拾过了吗?”
叶满腼腆笑笑:“我没什么事,就顺便收拾了。”
那个室友对叶满笑笑,做了自我介绍,没太多和叶满交流的意思,就去和自己爸妈说话了。
叶满就转身做自己的事了。
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爸妈帮忙弄的,忙忙碌碌,看起来家庭氛围特别好,叶满外卖到了,准备下去拿外卖,男生的妈妈随口问了一句:“你干什么去?”
叶满乖巧地笑笑,说:“我去拿外卖。”
“你点了自己吃的?”他妈妈在床上铺床,盯着叶满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叶满愣住,没反应过来,就拘束地说了两个字:“啊、我……”
“你应该带我儿子一起点啊。”她摇摇头,小声跟她老公嘀咕道:“这孩子怎么这样呢?”
那个室友也看了叶满一眼,眼神有点排斥,叶满那一瞬间就明白了,自己已经得罪了一个室友。
他去拿了外卖,没敢回宿舍,在楼下找了个没人的凉亭,自己吃完了。
回去时,第二个舍友来了。
“他很特别,热情得过分,看起来特别好相处,”叶满说:“那个室友的爸妈还在,和第二位来的那个室友聊得很高兴,那个和我话很少的室友和他就很好,还开起了玩笑。”
叶满说:“我插不上话,也没事做,就坐在那里假装看书,中间又来了两个室友,一个看起来很老实,一个看起来情商很高,八面玲珑,都和我打了招呼,最后一个来的时候是黑天。”
韩竞耐心听着十八岁的叶满的苦恼。
“那个同学很不一样,他自信又张扬,感觉……虎虎的。”叶满轻轻说:“不是贬义词,我是说他一看就是那种家境好、没有太多挫折的人,能量高,气场很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