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你知道了她的身世?”吴敏宜开口道。
叶满有些局促地说:“偶然听到的。”
吴敏宜:“有这件事的原因吧。”
叶满一怔。
吴敏宜:“她一直想找到自己的家,但是她不知道那具体是在什么地方,她帮着别人团聚的同时,也在找自己来的地方,找了很多年,终于找到了。”
叶满心里泛起一丝喜悦,迫不及待地问:“她找到了家人?她现在会不会回自己的家了?”
吴敏宜看着他,眼底有些不忍,就像看到曾经那个充满期待想要回家时的朋友一样。
“她不可能回去。”吴敏宜说。
叶满:“为什么?是她的家人……”
吴敏宜:“她的家人都还活得好好的。”
叶满敏感地察觉到了某种残忍真相,猪脚饭店里又来了客人,那个男人影子一样站起来,去做猪脚饭。
吴敏宜肥胖的脸上挂着无奈,继续道:“她找到了家,也回去过。”
叶满:“那……”
吴敏宜语气略带嘲讽:“那时她的爸妈已经六十几岁,她的两个兄弟各自成家,有了第三代,全家和睦富裕,最小的弟弟那天刚好结婚。”
第136章
叶满微微皱眉, 他听出一丝不对劲来。
吴敏宜:“她以陌生人身份拜访,那家人招待了她。筵席上,有来参加婚礼的人告诉她, 除了被遗弃在车上的她, 那对夫妻还生了两个女儿, 卖掉一个, 还有一个身体弱卖不掉, 被扔在山里,发现时已经断气了,大概因为谭英是最大那个, 他们还不知道孩子可以卖,直接扔掉了。”
谭英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来路,她发现,来路如此不堪。
叶满难以想象她在那一天是什么样的心情, 只是觉得心疼。
吴敏宜:“她不是一个会听别人的话就进行判断的人, 还是去找了她的家人, 亮明身份。”
叶满:“然后呢……”
吴敏宜:“她家里人抱着她哭,哭得情真意切。”
叶满眸光微动。
吴敏怡说:“她在家里住了三天,她父母一直打听她有没有结婚, 第三天就有一个男人上门, 说是已经给了彩礼,来提亲。”
叶满心脏一阵阵发麻,把茶杯里的水猛地灌进嘴里, 试图缓解自己的浓烈情绪。
吴敏宜又给他续上了。
“她不愿意,她家人就不像她家人了,把她锁在家里,让一个个男人透过门缝儿相看她, 当面聊价钱。”吴敏宜冷笑一声,说:“他们不知道谭英,谭英那个女人在江湖上飘了这么多年,遇见的哪个角色不比他们狠?”
对啊,叶满心情顿时舒畅,那可是谭英啊,她强大到没人能控制她。
那个刀疤脸“阿祖”走回来,又坐回原位置,叶满紧张之下,又端起茶杯喝,但仍然无法冷静说话。
“她失望了,所以停止上路。”这时韩竞开口。
叶满看向他。
吴敏宜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说她帮很多人回家,那上百个儿童妇女里面有好结局的只占一部分。还有一些……”
叶满有些逃避,不敢听她下一句话,但是他的坏预感一般会成真。
“一些家里已经没人了。还有一些是因为时间过得太久了,渐渐忘记了、有了替代、不再期待。或者是家人期盼回去,但他已经把买家当成亲人,或者是孩子期望回去,但残了,家里人转身就走,不要了。又或者,哪一方找到了,已经死了,这样找到了也是折磨。”吴敏宜说。
支撑着的希望破灭,以为的港湾其实是虚无,叶满太理解那种感觉,以至于长久说不出话来。
“这种事发生过太多次。”吴敏宜说:“可这些人她也不会放弃,也要尽可能帮着。”
那……她该多累啊?
这个猪脚饭店老旧,不知开了多少年,客人来来去去,记不清脸。
叶满仿佛也看见一个看不清脸的秀丽身影走进来,坐在他不远的地方,低头吃饭。
这一次她变得很瘦,吃东西也没那么热情,身边放着巨大的背包,她要去远方了,与朋友告别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时候谭英在想什么呢?
氤氲茶雾里,韩竞在和吴敏宜寒暄,简单说着这一路他们的经历。
叶满的眸子渐渐失焦,他走神了,觉得自己分离出了另一个自己。
他看到自己站起来,走到那个女人背后。
“嗨,”他说:“我叫叶满。”
女人说:“你是谁?”
叶满说:“我一路跟着你来。”
女人背对他说:“你该走你自己的路。”
他知道了谭英的选择,她和所有人断了联系,去了远方,是不想被人再找到、打扰吧。
他或许不该继续走了。
“小满?”
韩竞叫了他两次,才把他从发呆中叫醒。
他茫然转头,韩竞低声说:“你很渴吗?”
叶满:“啊。”
他反应了一会儿,摇头,小声说:“没有啊。”
店里来了客人,刀疤脸又去了厨房,吴敏宜正烧水,准备冲泡茶叶。
叶满的肚子里已经全都是水了,从坐下到现在至少喝了五六杯。
韩竞观察他的脸色:“看你一直在喝水。”
叶满跟他说悄悄话:“倒了不喝不礼貌。”
韩竞眼底浮现一丝笑意,唇角轻微上扬,看上去想笑,又忍回去了。
韩竞:“广东这里是喝了不倒不礼貌。”
叶满懵了,那样不就循环了吗?
可韩竞的也喝完了很久,没人给他倒啊。
大概加班的打工人都下班了,这会儿店里客人多了起来,说话声音有些吵。
韩竞把手搭在他的椅背上,微微倾身,到他耳边私语:“一会儿她再倒的时候,你食指和中指并拢叩桌两下。”
叶满想起来,刚刚韩竞也这么做过,他还奇怪了一下,以为他在这里待得无聊。
吴敏宜再给叶满倒茶时,叶满有些紧张地依照刚刚韩竞做的,在桌上敲了两下,这次之后,吴敏宜果然没再给他倒茶。
“这封信……”吴敏宜再次拿起信,有些晃神,开口道:“那时候阿祖回来了,我想我得告诉她,没有她我们不会有现在。”
写信的人主动提起他们的故事,这已经是第四位了。
除了已经离世的梅朵吉,和医生、小超市老板、苗医生,他都曾经听过他们的故事,仿佛时间过去这么久,谭英的老朋友们仍在原地等着她,感情依旧。
他惊异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然可以连接的如此紧密,他万分羡慕。
他从拉萨出发,想去信里不就是这个原因吗?想看一看什么样的人会被这么人多爱。他也开始渐渐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触碰到了那些曾对他而言只存在定义里的情感和坚守。
谭英并不是像他曾经想的那样的出身,他曾想,她一定是一位美丽的富豪,家庭财力雄厚,也是一个仁慈洒脱的姑娘,有一个和谐美好的家庭,父母、祖父母都情绪稳定,受过高等教育,所以她在那个年代也识字、会写诗。
直至现在,叶满才明白这个道理,一个人是否会拥有美好的感情、是否被别人惦念、是否强大自由与他的出身环境并无绝对因果关系。
一个人也可以强大,也可以游历,也可以帮别人、找自己。
他不该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把自己的不幸归咎于各种短缺与不完美。
他从未见过谭英,但谭英好像时时刻刻在教导他,一种无形的力量牵着他看到些东西,更深刻理解自己。
他起心动念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变了。
“第一次见她时我才十七岁。”吴敏宜就着杯中茶看了看自己如今的模样,良久,喃喃说了一句:“嗰阵仲好靓。”
叶满听不太懂粤语,但大概猜得到意思,他在夸赞她漂亮。
“她在广州住过一阵子,租房子,就住在我家隔壁。”吴敏宜恢复普通话,广普口音有些不分卷平舌和前后鼻音,但听起来很好听,她看着走过来的老公,弯唇说:“他那时候十九岁,长得很帅哦。”
叶满不难听出她语气里的爱意和依恋,叶满看向那个刀疤脸,在他眼里同样看见了温柔。
他们感情很好、很自然。
并不会像爸爸对妈妈说情话那样,让叶满感觉浑身不适,恨不得当场逃走,但对明目张胆的表达爱意有些不自在的叶满还是挪开了视线。
“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吗?”吴敏宜问。
“唔敢唔记得。”男人揉揉她的头发,温柔地说这话时,脸上的疤痕也变得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