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知道一条更近的路。”
他们赶在两点前溜回操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可刚拐过教学楼转角,就看见林知韫已经站在班级队列前,双臂交叠,面无表情地等着他们。
烈日灼烧着水泥地面,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孤独。她白衬衫的袖口依旧整齐地挽到手肘处,手里还拿着训练表。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个学生,最后落在陶念身上。那双眼睛里没有怒火,没有责备,而这种平静,更让人觉得有些害怕。
“去我办公室。”
她只说了这五个字,转身就走,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四个男生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其中一人低声咒骂:“前几天她明明两点才下楼的!绝对是故意的!”
陶念走在最后,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走廊的窗框、墙上的军训标语、地砖的缝隙。唯独不看林知韫的背影。
办公室里,林知韫坐在办公桌后,眼神锐利地审视着他们。
“说吧。”
四个男生立刻开始认错,熟练得像是排练过无数次:
“老师我们错了!就是太热了想买瓶水……”
“我们保证没有下次!”
“能不能别告诉家长……”
林知韫没说话,只是看向窗外。
此刻,其他学生正坐在树荫下休息,笑声隐约传来。
她收回目光,语气平淡:“这次不找家长。”
四个男生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她下一句:“去楼下跑十圈,再上来。”
那四人如蒙大赦,立刻点头哈腰地往外走,生怕她反悔。
唯有陶念没动。
她站在办公室中央,既不认错,也不辩解,低头凝视着自己的鞋尖。
林知韫抬眼看她:“你没什么要说的?”
陶念迎上她的视线,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说什么?说‘我错了’?还是‘下次不敢了’?”
林知韫其实对她有印象。
一周前,分班名单出来之后,镜片后的目光在“陶念”这个名字上停留了几秒。
“这个陶念,”同年级的英语老师陈蔓压低声音,带着点“内部消息”的神秘感,“初中是八中的,我朋友——市级名班主任工作室的主持人,带过她那个班。”
她顿了顿,语气微妙,“看着安静不多话是吧?那你是没看她初二的档案,啧啧,因为‘打架斗殴’进过派出所!报到那天那个红毛刘桐记得吧?她当时也在场,听说也是个小刺头。我朋友可被她俩‘磨’得够呛,一个头两个大。”
语文组教研组长徐青云放下杯子,插话道:“这‘阳光分班’可真够‘阳光’的哈?俩‘大将’都分你麾下了。”语气带着点调侃。
“徐老师说得对,”林知韫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却是转向徐青云,语气带着点轻松的调侃,“这分班,确实挺有挑战性的。”
林知韫推了推镜片,视线落在了班级名单中第一个名字上——这个女孩以最高分入学,虽未能进入省重点高中,但压线进入市重点仍绰绰有余,志愿填报的时候,却只报了二十一中。
而现在,这个“年级第一”正站在她面前,半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没有一丝认错的意思。
林知韫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站得笔直,目光平静,仿佛刚才翻墙逃训的人不是她。
一个成绩优异的问题学生。
一个安静内敛的“刺头”。
一个……让她感到意外的学生。
“陶念,”林知韫开口,声音平静,“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站在这儿吗?”
女孩抬眼看她,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因为我没认错?”
办公室里忽然安静下来。
林知韫的目光在陶念脸上停留了几秒,忽然轻轻笑了。
“不,”林知韫将工作日志推到一边,“是因为我想看看,一个能考年级第一的学生,到底有多聪明。”
陶念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
“翻墙逃训,被抓现行,拒不认错……”林知韫站起身,走到窗前,“这些都很普通。”
她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直视陶念:“但一个明明可以靠成绩获得特权的人,偏偏选择用最笨拙的方式反抗规则,这很有趣。”
“林老师,您未免太高看我了。” 陶念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平平的调子,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只有那双插在口袋里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泄露了平静外表下不易被人察觉的紧张。
“在我的初中,我就是个倒数的货色。学习好?那得是班级前十才行。” 她撇了撇嘴角,一个算不上笑反而更像嘲弄的表情,“至于现在这二十一中的第一……”
她终于抬眼,目光掠过林知韫,投向窗外炽烈的阳光,声音里掺进一点刻意的不屑,“放实验中学、铁一中学那帮学神面前,提鞋都不够格吧?这种地方的第一,有什么意义?能换来一张顶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陶念的话里带着轻蔑,像是要与所谓的“好学生”划清界限。
她把“有意义”和“录取通知书”几个字说得格外轻描淡写,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自暴自弃的味道。
林知韫镜片后的目光更深邃了些,语气依旧平稳得像没有任何涟漪的水面:“所以呢?”
这句“所以呢?”轻飘飘的,却像精准的小锤,敲在陶念的防御壁垒上。
她咬了咬牙,下颚线也随之绷紧了一下,随即又强行放松,恢复到那种无所谓的姿态。
她没有立刻回答,眼神在办公室一角堆放的几摞旧卷子上溜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合适的措辞。
“所以没什么好辩解的。” 她耸耸肩,动作刻意地带了点痞气,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无可救药”一些,“太阳太大了,烤得人皮都快掉了。我受不住,就想找个角落躲着。”
林知韫没有放过她细微的表情动作,继续追问:“所以,告诉我真实原因。为什么报二十一中?”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陶念垂下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又迅速被掩在低垂的视线里。
她深深吸了口气,那气息里仿佛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惫和厌倦。当她的目光重新抬起,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芜的决绝。
“不喜欢。” 她说,声音比刚才更低,也更冷硬,“不喜欢捧着书本一坐就是半天,不喜欢试卷上密密麻麻的题目,不喜欢看着别人卷、自己也得跟着拼命的氛围,更不喜欢……这种一眼望到头的上学日子。”
陶念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累了。想图个清净。报二十一中,就是想告诉所有人……” 她的眼神在那一瞬,变得有些锋利又带着一种自我毁灭的狠劲,“别对我抱什么希望,趁早死了这条心。”
说完,她像耗尽了力气,再次低下头,重新将自己埋进那层冷漠的壳里,盯着自己的鞋尖。
办公室里只剩下那盆绿萝沉默的影子,和她自己压抑到极限的、细不可闻的呼吸声。
林知韫没有再开口。她只是轻轻将档案袋放回抽屉,推回去时,抽屉发出轻微的声响。
陶念依然站在原地,双手插进兜里。话说完了,此刻内心有点慌,努力强装镇定,不知道有没有被林知韫看穿。
林知韫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下午四点。她的视线在陶念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抽出一张假条,递了过来:“头晕的话,可以去医务室休息。”
“我没申请。”陶念没接,只是盯着那张假条,愣住了。
林知韫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我知道。”
陶念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接过了那张假条。
林知韫走到窗前,将百叶窗的缝隙调大了些。八月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窗外,操场上的学生们依旧在教官的指导下认真训练。
“对了,”她背对着陶念,似是随意提起,“医务室新到了一批防晒霜,效果不错。明天训练前记得去领一瓶。”
陶念愣住了,她原以为林知韫会像其他老师一样,要么严厉批评她,要么因为初中那些传闻而对她有一些顺理成章的结论。
可眼前这个看似冷峻的老师,不仅没有因为逃训的事而责骂或体罚,反而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强撑的不适,甚至主动递来了假条。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像是被阳光突然照到的冰面,既温暖又有些刺眼。
“知道了。”陶念低声应道,转身走向门口。手指搭上门把的瞬间,她听见身后传来林知韫的声音:
“陶念。”
“嗯?”
“来日方长。”
陶念的手在门把上停顿了一秒。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