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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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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又来了。
  源江的冬天,江风能钻进骨头的缝隙里。我看着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和昨天、前天,和记忆中无数个模糊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周而复始。
  药瓶里的白色小药片,一天天减少,又一天天被填满。它们帮我维系着一种表面的、死水般的“正常”。
  可每当夜深人静,那种熟悉的、冰冷的窒息感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紧紧裹住我。我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冰壳里,能看见外面世界的轮廓,听见模糊的声音,却触摸不到任何温度,也发不出自己的声音。
  枕头还是湿的。眼泪好像有自己的意志,总在我不设防的夜里,无声无息地流出来,祭奠着什么,或许只是祭奠这具还在呼吸的躯壳。
  “谁能来救我……”
  这个念头像幽灵一样,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盘旋。亲戚们小心翼翼的问候,爸爸例行公事般的电话,医生温和却程式化的鼓励……所有这些,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到我这里时,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他们都想救我,用他们的方式。可他们拉不动我。
  我的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塌陷的呢?是从黎予决绝地关上门那一刻?是从看到妈妈病历上那些冰冷的字眼?还是从那个小小的、沉重的骨灰盒递到我手上的瞬间?
  记忆像是被mect和痛苦联手撕成了碎片,很多事想不真切了,可那种被遗弃在无边荒原的感觉,却无比清晰、刻骨。
  然后,在一片冰冷的空白和绝望的嘈杂中,一个身影,一个名字,固执地、安静地浮现了出来。
  是你。
  只有你。
  是那个在墨香氤氲的书房里,会因为我磨的墨而说“喜欢”的你;是那个在滨江公园的晚风里,会因为我的靠近而脸红心跳的你;是那个在书店洒满阳光的书架间,看穿我所有小心翼翼的注视,然后温柔地说“我猜得到”的你。
  那些瞬间,太短暂了,短暂得像冬天里呵出的一口白气,瞬间就消散在冷空气里。可那一点点真实的暖意,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我这片冰封的荒原上。
  我知道这不公平,甚至很自私。我把自己的生命强加在你的身上。
  可是,当这周而复始的冬天,这无边无际的寒冷,快要将我彻底吞噬的时候……
  我能想到的,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或许能听懂我这片沉默的废墟的人……
  只有你了。
  黎予。
  谁能来救我……
  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
  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留下那行几乎是从灵魂裂缝中渗出的字迹。
  写完最后一个字,笔尖顿住,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蓝。耿星语看着这行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呓语,又像是在看自己赤裸裸的、无处遁形的脆弱。
  房间里死寂,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无止无休的风声。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眼神从片刻的迷惘,逐渐变得清醒,继而涌上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
  求救?
  向谁求救?
  向那个可能早已开始新生活、早已将她遗忘在旧时光里的人?
  这太可笑了。也太卑鄙了。
  她凭什么?凭她这一身的病痛和破碎?凭她这甩不掉的药瓶和湿了又干的枕头?还是凭她这连拿起笔都颤抖的、毫无价值的生命?
  一股冰冷的决绝取代了短暂的软弱。她伸出手,动作利落甚至带着点凶狠,“刺啦”一声,将那页写满了示弱与渴望的纸从笔记本上撕了下来。
  她站起身,拿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走进了卫生间。
  “咔哒。”
  按下打火机,幽蓝的火苗窜起,在昏暗中跳动。她将纸页的一角凑近火焰。
  火舌贪婪地舔舐上来,迅速蔓延,吞没了墨迹,吞没了那无声的呐喊,也吞没了那个刚刚探出头、渴望一丝暖意的、软弱的自己。
  橘红色的火光在她空洞的瞳孔里跳跃,映亮了她苍白而平静的脸。没有不舍,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纸张蜷曲,变黑,化作一小撮灰烬,带着零星的火星,飘落在白色的陶瓷洗手池里,最后一丝青烟袅袅散去。
  她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而下,将那些灰烬彻底卷入漩涡,冲进黑暗的管道,消失无踪。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求救,没有期待,没有“你”。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重新归于一片死寂的女孩,用水拍了拍脸。
  走出卫生间,重新坐回书桌前。面前,依旧是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和那个需要她独自面对、周而复始的冬天。
  刚刚燃起的那一点微弱的火星,连同那不该有的念头,已被她亲手,彻底焚毁。
  联考成绩下来那天,源江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潮湿阴冷,像极了某种无声的宣判。耿星语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上,查询页面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省第26名。
  一个对于绝大多数艺术生而言,足以欣喜若狂的成绩。足以敲开许多重点大学的校门。
  她看着那个数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失落,没有庆幸,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天气预报数字。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周老师”的名字。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才慢吞吞地接起。
  “星语,”周老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刻意放缓的温和,以及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复杂情绪,“成绩……看到了吧?”
  “嗯。”她应了一声,轻得像窗外的雨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第26名……这个成绩,其实……很不错了。”周老师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惋惜,“以你之前的水平和状态,如果不是……唉,老师们都觉得很可惜,本来,你是有冲省状元的实力的……”
  “状元”这两个字,像一根极其细微的针,轻轻刺了一下她麻木的神经,但痛感转瞬即逝。
  周老师似乎意识到不该再提这个,立刻转开了话题,语气变得更加恳切:
  “不过星语,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这个名次,已经给了你一个非常好的平台和机会!接下来,还有文化课!这才是决定你能去哪个大学的关键!”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试图点燃什么的努力:“还有几个月时间,完全来得及!你的文化课底子不差,收收心,好好准备,拼一把!上个好大学,未来……未来还有很多可能性的。”
  周老师说了很多,关于复习策略,关于心态调整,关于未来的种种规划。
  耿星语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发出一两个单音节作为回应:“嗯。”“知道了。”“好。”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景物上,眼神依旧空洞。周老师话语里的那些“未来”、“可能性”、“拼一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到她这里,已经变得模糊而遥远,激不起她内心丝毫的波澜。
  对她而言,这个第26名,与其说是一个成绩,不如说是一个证明——
  证明那个曾经被寄予厚望的、有着“状元之姿”的耿星语,确实已经死去了。死在了母亲离世的那个秋天,死在了两次自杀未遂的病房里,死在了那盆在洗手池里被冲走的灰烬中。
  现在活着的这个,只是顶着同一个名字、按部就班履行着某种社会程序的空壳罢了。
  “谢谢周老师,我会准备的。”最后,她用一种平静无波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说道,然后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电脑屏幕上那个冰冷的、定格了的“26”。
  她没有关掉页面,也没有感到任何解脱或压力。
  只是觉得,下一项需要被完成的任务,来了。
  文化课,高考。
  像吃药一样,按时完成,就好了。
  第80章 重逢
  沪城的冬天湿冷刺骨,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但这种物理上的寒冷,远不及黎予心头那片挥之不不去、无处安放的牵挂带来的寒意。
  寒假回到源江县,熟悉的街道、店铺,甚至空气中特有的潮湿气味,都像无形的钩子,轻易地勾起那些被她试图掩埋的回忆。
  几次与黄鑫等朋友小聚,在喧闹的火锅烟气或奶茶店的甜腻中,她总是不自觉地,用指尖轻轻划着杯壁,或是假装整理围巾,然后状似无意地把话题引向那个名字。
  “黄鑫,”一次逛街时,黎予看着橱窗里的围巾,假装随口问道,“你说……耿星语后来,是休学了对吧?她现在怎么样了?”
  黄鑫闻言动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啊?她啊……就,好像身体不太好吧,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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