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谢念伸手,搭上谢告禅腹间。
“太子妃不舒服的时候,”他掀起眼睫,“太子哥哥也会像这样替她揉吗?”
昏黄烛火在他眼中晕开,黑色瞳孔中奇异般映出一点别样的光彩,仿佛深海之中突然出现的漩涡,让人猝不及防沉湎其中。
谢告禅看着眼前之人,心中倏尔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脑海中不自觉又盘旋起尚坚白对他说的那句话。
“五皇子是不是太黏您了?”
“当!”
他猛然起身,拉开和谢念之间的距离。
“谁和你说的?”
谢念有点茫然:“不是都这么传吗?”
他跪坐在离谢告禅不远不近的位置,长发如云堆叠,罗衫软薄,眼神茫然不解,似乎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谢告禅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谢告禅深深吸了口气。
他下意识错开视线,语气严肃:“传言就尽数为真?”
谢念显然不信这话:“可苏文清是这么说的,刚才尚坚白也问你了。”
谢告禅听见谢念口中陌生的名字,捏向眉心的动作一顿,皱眉道:“苏文清是谁?”
“一个神经病。”谢念毫不犹豫道。
谢告禅:“……”
“他自称是今年新中的进士,皇兄认识他么?”
略一思索后,谢告禅记起这人是谁:“今科探花,那日殿选还迟到了。”
谢念并不在乎苏文清的真实身份,他仍然固执地追问道:“皇兄真的要娶枢密使家的姑娘了吗?”
谢告禅:“……”
他闭上眼,有点疲惫:“……无稽之谈。”
谢念垂眸,语气带着点儿失落:“我以为皇兄又要离开我了。”
谢告禅一顿,看向谢念。
喝醉酒之后,谢念总会在某些方面显得坦诚。
“就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谢念声音很轻,“然后我就再也见不到皇兄了。”
谢告禅心忽然被人揪了下。
“不想我走?”他低声道。
谢念摇头:“不想。皇兄走了,我就无处可去了。”
他总是容易感到恐慌。
在事情尚未发生之前,他便会下意识地开始考虑最坏的结果,仿佛这样自虐般的痛感才能使他感到安心。
然而谢告禅走的七年里,他却一直没办法接受自己设定好的结局。
皇兄走了该怎么办呢?
谢念一次次扪心自问,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垂下眼,纤长眼睫遮去大半情绪,心里有点堵。
谢告禅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
这是小时候一直追着他喊“太子哥哥”的谢念,这是即便打盹也要看着他才能安心的谢念。
从始至终,面前人就未变过。
是他杂念太多,设心积虑,才会产生种种错觉。
“我不娶太子妃。”
声音突兀响起,谢念愣了下,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谢告禅。
“太子妃不娶,枢密使家的姑娘也不娶,”谢告禅替谢念整好衣衫,将人卷吧卷吧塞进被窝里,“父皇要给那姑娘选个好夫婿,涉及女子名声,不好传扬出去。”
谢念眨了眨眼:“真的?”
“皇兄什么时候骗过你?”
谢告禅继续将被角塞好,被褥叠到胸口以下,防止谢念半夜因被褥过重而呼吸不畅。
谢念被裹成了个蚕蛹,只漏出一颗脑袋。
果子酒虽算不上烈,但谢念平日酒量也可见一斑,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吐露出去后,便后知后觉地涌起一点困意来。
“皇兄,我好困。”
谢告禅“嗯”了一声:“睡吧,明早叫你。”
谢念实在困得厉害,眼睫交错间,不过片刻便陷入了梦乡当中。
谢告禅坐在床榻边,视线落到谢念身上,定定半晌。
面前之人早已褪去少年时的青涩稚气,墨发绸缎般在身后散开,衬得面色素白到近乎透明,因为睡得不稳不深,眼睫还在轻微颤动,像是展翅欲飞的蝶。
即便熟睡时,他也总是浅浅皱着眉头,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似乎想要从这样的姿势中寻找某种安全感。
良久过后,谢告禅起身,将桌案上的烛火吹熄,自己则踏出门槛,在院子里坐了一夜。
第二日。
天还没完全亮起,整个天色显得雾蒙蒙的,街上的人寥寥无几,几人上了马车,在摇摇晃晃间回到皇宫。
谢念回了自己的寝殿,谢告禅要务缠身,一连忙碌好几日都不见人影,让翁子实转告谢念,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就去东宫找他。
谢念确实有要紧事要做。
临近元宵,宫中各处都变得忙碌,大大小小的事宜都需要人去安排,比如宫宴的布置,当天受邀的妃子大臣,皇子的穿着……总之不计其数,谢念往年都被忽略过去,今年太子回宫,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对谢念的态度,于是宫里对着谢念也热络起来。
譬如今日清晨,居然有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而来,说是要给五皇子裁量宫宴上要穿的服饰。
谢念被堵在门口,眉头微蹙。
为首的掌事姑姑挤出一个笑容:“五殿下,奴婢也是奉命行事,若是让皇上发现几个皇子有厚此薄彼之分,奴婢几个脑袋都不够用的。”
阶下之人全都低着头,手中长盘摆着各色料子,全都流光溢彩,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谢念收回目光,语气冷淡:“要多久?”
纠缠只会让被浪费的时间拉长,他还不如干脆将面前几人全部打发走,才好腾出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
掌事姑姑喜出望外:“不久,只一个时辰就好。”
一个时辰?
谢念又皱起了眉头。
清亮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好巧,五皇子殿下你也在这儿吗?”
苏文清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润笑容,若无其事般忽略过别人的目光,走到谢念跟前。
“殿下,臣有要事想和您相商。”
谢念站在阶上,由上而下地俯视这位不速之客。
苏文清依旧笑眯眯的,没有露出丝毫不快。
谢念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看向苏文清身后的掌事姑姑:“找相同体型的人试衣是不是也行?”
掌事姑姑愣了下,有些不确定地回答:“倒也可以……”
谢念走下台阶,系紧了身上的大氅,大步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连看都没有看旁边的苏文清一眼。
“让他试。”
苏文清脸上笑意僵硬一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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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确认身后无人跟随后,谢念脚下步伐一转,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冬日寒冷,连呼出的空气都带着白雾。
他裹紧身上的大氅,耳朵冻得通红,呼吸时像是有利刃划过肺腑,连喉口都带上不甚明显的铁锈味。
放在平常,谢念会相当识趣地窝在寝殿里,做自己的木雕。
但今日不行。
寒风呼啸,他反倒走得更快。但今日天气实在恶劣,谢念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后,脚下便感觉有千斤沉重,无论怎么尝试都提不起速度。
“咳咳……”他偏过头,咳嗽却愈发强烈,怎么也止不住。
没有他法,谢念只得停下,稍作休息。
能呼吸的余地越来越稀少,谢念闭上眼,下颌埋到毛茸茸的大氅滚边里,试图缓和下来。
他脸色苍白得要命,靠着墙缓缓滑了下去,紧绷的指尖连一丝血色都无,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倒在地上。
……还不能停下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寒冷刺骨的空气刺入鼻腔,原本昏沉的思绪瞬间清醒,他借力起身,开始缓慢地朝着目的地前进。
半刻钟后,谢念仰起头,望向有些破败的门扉。
宫人居住的地方也有好坏之分,皇帝或宠妃身边的红人排场极大,在外居所堪称一个小四合院,不比尚坚白吭哧吭哧攒钱买下的宅子差多少。
若是跟着平常恩宠的妃子或皇室子弟,待遇就要差上许多,买不起宫外的宅子,只能和别的下人挤在一起,只不过大多会有自己的小厢房,也能凑合过。
还有一种,就是面前所呈现的下人房。
角落布满青苔,墙面在岁月的腐蚀下掉的东一块西一块,木质门扉上被虫蛀得破破烂烂,推门时还会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
惠妃身边的嬷嬷就住在这里。
她瞎了眼,耳朵也被刺穿,被人赶到这里苟且残生。
谢念一开始的计划是杀了她。
原本已经找林安平拿到了毒药,临近下毒之日,他又放弃了这种想法。
倒不是他动了恻隐之心,而是意识到他当初的身世真相绝不会仅限于惠妃和嬷嬷两人知晓,就算除掉面前这个嬷嬷,他也不能保证身世一事能够万无一失。
况且在跟踪嬷嬷的这几日,谢念发现她的行踪比起往日来说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