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明明是早春时节,窗外阳光明媚, 谢念却浑身冰冷僵硬,如坠冰窖,连动动手指回应玄凤都做不到。
思绪前所未有地凝滞起来, 他开始竭力回想刚才圣旨中的每一个字,却始终无法将其组合成有意义的语句。
为什么是他?
就因为他刚出生就被预言成祸端, 就因为他曾经为了苟活扮成公主,所以就要榨干他身上每一分能利用的,将他联姻给探花郎吗?
即使他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活到现在,也逃不过作为弃子一样被人随意舍弃的命运吗?
为什么?
他身形猛地矮下去,双手死死交叉抵在额前, 整个人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有些控制不住地从喉口溢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他五脏六腑狠狠攥在一起,谢念呼吸越来越急促,感觉肺部的空气像是被人抽干——
他喘不上气了。
此次病发比以往还要来势汹汹,没留给他半分喘息的余地,谢念眼睁睁感受到肺部的空气越来越稀少,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想要汲取逐渐稀薄的氧气,他像濒死的鱼那般大口大口呼吸着,眉头因痛苦而紧紧皱在一起,放在扶手上的手指都开始不自觉痉挛,却只是徒劳。
身上的力气渐渐流失,眼前开始一阵又一阵的发黑,谢念又急促地喘了口气,喉间的气鸣音越来越明显。
眼前景象变得天旋地转起来,谢念连坐在原地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拼尽所有力气死死抓住扶手,手背青筋暴起,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终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袖,将桌面上的茶具尽数扫落在地!
啪——!
茶具四分五裂,发出清脆声响。
殿外正倚着殿门打瞌睡的小太监登时被巨响吓了一激灵,他猛地清醒过来,三两步闯入殿内,还没等出声,便被眼前场景吓得呆愣在原地。
地上茶具碎成了无数片,谢念跪坐在锋利碎瓷当中,鲜血将他一身素白衣衫染得淋漓,墨色长发披散下来,衬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宛如刚从炼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殿下!”小太监嘴唇哆嗦了半晌,居然怎么也不敢上前一步。
谢念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他手掌深深嵌入大小不一的瓷片当中,有的深可见骨,他却感觉不到。
他只是死死拽住自己的衣领,好像这样就能让新鲜空气重新灌入肺腑当中一样,他口中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若是不凑近去细听,很难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去……去找……林安……平……”
谢念声音嘶哑地不成样子,不复平常的清冷悦耳。
小太监几乎有些认不出来面前之人了,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他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手脚发软,几乎是连滚带爬朝着偏殿的方向跑去。
“林太医!!林太医!!!”
小太监撕心裂肺的声音逐渐远去,小玄凤被刚才的动静吓了一大跳,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还在不断地喊着“殿下”“殿下”。
林安平提着药匣子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副情景。
他倒吸一口凉气,哆嗦着想打开手中的药匣子,人在慌张的时候更容易出错,他手越来越抖,花费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打开匣子,他忍不住呵斥一旁呆愣站着的小太监:“还愣着干什么!去把殿下扶起来!”
小太监终于回过神来,忙不迭跑向谢念,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谢念扶回木椅上。
谢念痛苦地急喘一声,脸色逐渐灰败下去。
在上三层下三层的匣子里找了片刻,林安平终于找见救命用的药丸,立刻转头大步流星走到谢念面前:“殿下……殿下,先把这个吃了……”
他语气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眼睁睁看着谢念把药丸吞下去后,悬到嗓子眼的心依旧没敢放下。
他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亲眼目睹谢念发病时的模样。
平日里谢念虽说脸色总要比别人更加苍白,身形也更加清瘦,但从未表现出一丁点的脆弱。
即使高热也能冷静安排好所有事,即使咳嗽也表现地神色如常,有时候几乎会让人忘记他其实是个久病缠身之人。
直到今天,直到刚才那让人惊心动魄的一幕,他才真真切切意识到,稍有不慎,谢念便有可能被一直笼罩在头顶的死亡阴影带走。
一想到这点,林安平害怕地连手都开始发颤。
吞下药丸后,喉口的窒息感总算逐渐消退。
谢念缓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后知后觉感受到手掌和膝盖传来的阵阵灼烧痛感。
他抬起手,这才发现掌心当中嵌入了不少碎瓷片。血水顺着手肘蜿蜒而下,滴到柔软地毯上,顷刻洇开一小片暗红色的痕迹。
膝盖处有衣料遮挡,伤势不像手上那么惨烈,但鲜血依旧染红了布料,看起来触目惊心。
谢念有些木然地看着眼前的惨状,连开口解释的力气都没有。
鲜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面上,聚成了一洼小小的血泊。
林安平颤抖着狠狠抹了把脸,相当识趣,没有问任何不该问的问题,只是将匣子里一卷卷的白布条抱了出来,转头朝向谢念的方向:“殿下,让我帮您包扎一下吧。”
谢念阖上双眸。
徒劳无功而已。
他什么也没说,手向后摆了摆——意思是让他出去。
林安平站在原地半晌,手中还抱着相当沉的布条,谢念依旧没有要收回成命的意思。
“殿下……”林安平试图再挣扎一下。
谢念长叹一声。
林安平什么都不敢说了,他闭了闭眼,轻轻将布条放在桌面上,刚准备转身离开,谢念沙哑声音便从背后响起。
“不要告诉谢告禅。”
林安平脚下动作一顿,他几乎是有些急切地发问:“为什么!?殿下您都伤成这样了——”
“听不懂我说什么吗?”
谢念睁开眼,漂亮的眼眸中空空荡荡,仿佛无底的空洞一般:“不要告诉他。”
说罢,他再次合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才渐渐远去,最后响起“咔哒”一声轻响后,寝殿内重归寂静。
小太监还站在原地,相当无措,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谢念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许久未动,只有胸膛微微起伏的弧度证明他还活着。他身上的血迹半干,映在雪白衣衫上显得格外狰狞。
又过了许久,谢念嘶哑的声音才在殿内响起:“去备水。我要沐浴。”
即便离得这么远的距离下,小太监依然能看见谢念手掌上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欲言又止:这么深的伤口,难道不会感染吗?
但他提不起勇气开口,只好怯懦应下,匆匆忙忙去准备热水。
热水放好后,谢念便把他赶了出去。
刚进木桶,清澈见底的水立即晕开一层淡淡的红色,身上每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仿佛有一把利刃反复地在他身上切割,连额角神经都在跟着突突直跳。
谢念闭眼,脸色比往常还要苍白。
绸缎般墨发飘在水面上,将水面下的情形遮挡地严严实实。温热的水流淌过膝盖,手掌上每处伤口,将新鲜涌出的,亦或是早已干涸的血迹尽数冲刷带走。
约莫半刻钟后,谢念才从水中缓缓起身。
水桶中的水呈现出淡粉色,碎瓷片跟着沉到木桶底部,谢念避开那些瓷片,跨出木桶。
他仔细缠好布条,将伤口挡得严严实实,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衫。他站在铜镜前,一瞬不眨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墨发带着水汽披散在身后,脸色素白,下颌线顺着一路隐至衣领当中,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
除了手上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过于醒目以外,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他试着动了下,膝盖处立刻传来剜骨般的疼痛。
外面的天色已经逐渐擦黑,谢念包扎折腾了半天,这才想起自己寝殿里还有个别的活物。
他在各个角落里找了许久,才在床榻后找见了瑟瑟发抖的小玄凤。
小玄凤饿得前胸贴后背,看到谢念后马上飞奔出来,叽叽叽叽地叫着“殿下”。
谢念伸手,轻轻摸上玄凤毛茸茸的脑袋。
玄凤很是受用,绕着谢念的手指蹭了半天,连眼睛都眯在一起。
“……对不起。”
谢念声音极轻,好像一阵风吹过就能飘散。
小玄凤自然听不懂谢念为什么要和他道歉,只是继续围着谢念叽叽喳喳。谢念找来食水,静静看着玄凤吃完后,才慢慢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