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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送走方抚维,顾焕章回到会客厅,只见柏青眼眶通红,肩膀还颤颤的。
  “这是怎么了?”他大手轻捏人细白颈子,触感一片冰凉。
  “你,你刚才说…我们拜的那块牌子…当真是…”
  “正是。”顾焕章微微摩挲,帮他顺气,“其实,我并不知那位的名字,连人都还没见过,只好立一块无字牌位。”
  “即没见过,何必…”小人儿哑着嗓子开口。
  “小时候只当寻常指婚,只是父亲极不愿意,竟草草把我送出国,后来辗转得知这家人这样有气节,我就为她立了牌。”
  “不还未过门么…”
  “这世道…”顾焕章继续抚着他,“这世道,有个'亡妻'反倒轻松。省得总有人往我房里塞太太。”
  这人自嘲着,眼睛却黑亮亮,紧盯着他。
  可柏青还是蹙着眉,薄薄面皮毫无血色,他抖着嘴开口。
  “你可知那家人,姓什么。”
  “赫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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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舍里】:满族旗人姓,旗人姓氏因历史成因多而杂,既是八旗制度包容性的体现,也是清代民族融合的缩影。“京师旗籍,姓氏最繁。有满洲姓,有蒙古姓,有汉军姓,又有高丽、俄罗斯归附者。”(《天咫偶闻》卷三说明了旗人姓氏来源的多样性。)
  第34章
  “爷,七爷在书房候着了。”门房小厮立在会客厅的门边通传。
  顾焕章的手在柏青肩头轻轻按了按,“你先回房,我和老七交代生意。”
  “好...”柏青轻应了一声,把翻涌的心事硬生生咽了回去。
  喜子搀着他穿过回廊,发觉人指尖冰凉,“结香少爷,用不用让大夫来瞧瞧,再加一副汤药。“
  “不妨事。”
  喜子还在絮叨要去讨山参给他补身子,他却半个字也听不进了。
  赫舍里,这正是柏青的姓。
  说起旗人养孩子的路数,当真是古怪得紧。要么是“十儿九饥”的老法子,硬是不给一顿饱饭,活生生把个小阿哥饿得两腮凹陷,走起路来像根会喘气的竹竿,要么就是灌那劳什子安神汤——
  说是镇魂安神,实则不过是一碗掺了铅粉的迷魂汤,灌得孩子们眼神发直,连哭闹的力气都没了。柏青上头几个哥哥都被折腾得病病歪歪,倒是几个姐姐活蹦乱跳,到他生下来又时兴“外养”。
  刚断奶就送到祖母院里养着,祖母吃斋拜佛也不稀罕他,四五岁上仍是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父母索性又一咬牙,把这病秧子似的孩子塞给了汉姓奶娘。
  奶娘起初倒也尽心,可不出三月,那慈眉善目就变了模样,柏青要敢哭闹着寻额娘,竹篾子便往手心抽,或者将他锁在柴房整宿。
  没多久,竟又被卖到这戏子班里来。
  戏班子里的铜钹声盖住了童年,柏青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要日日挨打,竟再也回不去家,做不成他的小阿哥了。
  长大一点,能到这街上打听,才慢慢拼凑出真相,那场祸事来得突然,这堂堂镶黄旗赫舍里府上十几口人,竟在一夜间全都......
  柏青不知道家姐是否曾经指婚,可旁的事情,桩桩件件,竟都隐隐对得上。
  若真如此,那顾焕章祠堂里供奉的无字牌位,正是自己本家的姐姐。
  柏青有些唏嘘,又起了些欣喜的小心思。自己与顾二爷之间,原来早隔着些个说不清的联结了。
  顾七此刻是心乱如麻。
  自打昨日替二哥应下那桩掉脑袋的营生,他便一宿没合眼。一早起来,他满脑子都是如何向父亲母亲交代,心里早打了退堂鼓。
  顾焕章一进门他便迎上来,忍不住道,“二哥,这事还是从长计议吧!你不答应,革命党总不能硬逼着你干。”
  顾二摇了摇头,“老七,钟先生的事非同小可,既然我知道了,就不能袖手旁观。”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大哥和父亲母亲那边,你只说我是公务在身,他们不会起疑。”
  “那你的公务呢?”顾七懊恼自己的不管不顾。
  “我已拟好了电报发给洋行大班,告个病假。”顾二从抽屉取出一份英文函件,“就说染了肺痨需要静养。”
  他见弟弟仍不放心,又道,“进了冬月,洋人都要回国过节,又赶上新年,拖到开春不成问题,若我还没回来,就说我去香港治病了。”
  顾七见二哥连告假的说辞都安排得,心里稍稍松快了些,点头道,“二哥,你既然考虑周全,那我也定当不遗余力帮衬!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尽管吩咐。”
  顾二将雪茄在银制烟缸里按灭,沉吟道,“几间铺子你多照应,总体的账目你每月初八去盘,老孟初十和你报账你便心中有数。自己若忙不过来,大可交办金宝,他跟了父亲几年,是自己人,信得过。”
  他略一停顿,语气依旧平稳,“我公馆里有个叫结香的伶人,若我真回不来,这宅子和下人就都交给他。”
  “伶人?结香?”
  顾焕章没多解释,只道,“铺子都归你,但务必给金宝留个活计。”
  “还有几处房契、地契,我都存于汇丰,若真没回来…你就去办妥吧。”
  顾七终是什么也没问,统统答应了下来。
  一番嘱咐后,顾焕章心头也轻松了些,回到卧房,给柏青裹严实了棉袄,一把抱起塞进汽车里。
  两人没带伙计,只老庞一人跟着回了椿树胡同。
  玉芙正在院里踢腿练功,冻得鼻尖通红。一见他们进门,眼睛便成了月牙,过来关切他。
  柏青朝他扯了扯嘴角,玉芙便了然,师弟这是也知道二爷要远行了。
  柏青掀起堂屋棉门帘,乌烟瘴气的,婆娘没在,只刘启发一人歪在炕上。
  一床褪色的蓝布棉被半盖着,炕桌上散着几张小报。
  柏青抓起报纸,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他虽不识字,但那些画他看得真切。
  他咬着牙翻了个遍,一转头,又见到师傅灰败的脸色,“扑通”一声又跪在青砖地上。
  顾焕章眉头一紧,刚要拉他,他又实实在在磕了一个头。
  “师傅!管它报纸放什么屁,我死也要成角儿!”
  这几声挺响亮,似梦非醒的刘启发这才颤颤巍巍坐起来,又一阵哼哼唧唧,好似才看清来人,他干柴似的指头指着顾焕章——
  “你…你还捧他?”
  “捧。”顾焕章答得干脆。
  又戳向柏青,“你...还唱?”
  “唱!”
  听见两人这么说,一张丑脸眼见着,就淌了泪。
  “还唱就好。”他哆嗦着嘴唇直抹泪。
  顾焕章扶起柏青,摘了手套,用虎口蹭过人眼眶,这儿总似有哭过的红痕。
  “没哭!”柏青冲他眨眨眼。
  顾焕章放心下来。想到刚才这人那几嗓子也不禁心里发笑,这人和自己总是一副乖顺羞臊的样子,和旁人却挺厉害。
  柏青揽着玉芙进了自己屋里,俩人又嘀嘀咕咕,不过倒也没耽搁,三五分钟便出来了。
  顾焕章招呼老庞发动车子。
  柏青坐进车里,一边喊着冷,一边凑进顾焕章的大氅里,又不害臊地把人抱着。他觉得这人走得真不是时候,眼看临近年根,自己还想和他过年呢。
  顾焕章也任由他抱,眼睛却看着车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下了汽车,他扯了扯柏青,在他耳边低声道,“结香,我这趟出门,你可愿替我守着公馆?”
  柏青抬眼看他,“我吗?”
  顾焕章点头,从车里取出一个沉香木匣子,“金宝信得过,老七和大哥也是我最亲近之人,若遇难处,只管寻他们,万不可逞强。”
  他又顿了顿,将木匣递过去,“里头是几笔款子和地契,你收好。”
  柏青喉咙发紧,“爷,这是做什么?”
  “拿着,守好了这些。不然我叫你守个空壳子似的宅子,也算守?”话音未落,柏青感到身子一轻,顾焕章又将他抱起来。
  雪后的公馆笼在一片白茫茫里,除了几条大路被清扫干净,皆是一片银装素裹。
  顾焕章抱着他走过这片银白。靴底碾碎薄冰,咯吱,咯吱,阵阵轻响周折进耳朵,硬是给人耳尖儿擦得透红。
  两人走过西式的喷泉池子,“这是请意大利工匠造的,怕冻裂管道,冬天就放干了水,过了小满,就可以找工人蓄水。”又进了园子,他让他看一株老梅,“这树比你我年岁加起来还大,开春要请专门的花匠来修枝。”
  “还有这厢的香料。”是俩人每日祭拜的禅房。
  顾焕章停下脚步,“这个味道我最喜欢,是专找人调的,全京城独一份。地址老孟知道。”
  “是…是丁香的味道。”小人儿可早知道呢。
  一路走过,草坪的养护、门房的排班、汽车的调度......他都和柏青事无巨细地交代。
  “知道啦知道啦——”柏青突然捂住他的嘴,指尖感到这人呵出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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